冷白手指间朱砂鲜艳，字迹犹新，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在明晃晃的烛火下刺得沈清语眼睛发酸，心口发颤。

她抬眸盯着面前的俊美青年，喉咙有些发哑:“这是你画的?”

青年没注意到沈清语的细微变化，点了点头，甚至有点沾沾自喜:“是啊，怎么样?不错吧，是不是跟你从客栈里拿的一模一样?”

何止是一模一样，甚至连起笔运势都如出一辙……

沈清语之所以拿客栈里的符咒，是因为那些符咒就是当初她拿下山的，谢十三亲自写的。

这么多年过去，她身上除了唤心铃，什么纪念的东西都没有了，即便是残旧褪色的符咒，也能让她生出无限眷恋，想要重新拿回来。

可现如今，一张陌生的脸却拿着她熟悉无比的字迹，站在她面前。

沈清语注视他良久，看着一旁的书桌，心里有了想法:“正好，我这里有现成的笔墨，你再写一个。”

对于沈清语突如其来的要求，谢行止有些不解:“怎么突然想要我写字?”

沈清语默默看着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来:“就是想看看谢掌门的字是不是也同符一样，值得人收藏。”

谢行止没拒绝，径直走到书桌前，提笔蘸墨，问道:“想写什么?”

“随你。”

反正是个验证的借口。

谢行止静默片刻，开始落笔。

沈清语站在一旁，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

不是记忆中的那张平淡耐看的脸，这张脸可以说是惊艳，让人一眼难忘。

剑眉星目，眉眼深邃，即便是低垂的眉眼，也掩盖不住眉宇间的桀骜。

待他写完，直起身来，沈清语看到了笔走龙蛇的一行字。

身同云虚无，心与谿清澄。

沈清语看完，有些意外:“怎么想到写这个?”

这句话颇有禅意，可谢行止怎么看都不像与佛有渊源的人。

可他手腕上的绿檀佛珠似乎又不是这一回事。

谢行止道:“没什么，就是想起来一个爱管闲事的人。”

谢行止也不知道怎么会在写的时候想起了嗔那个老和尚，许是小时候听他念经念多了，留下了一点后遗症。

想起这个，他就有些头疼，他将笔随意撂下，等着墨迹晾干。

趁这个空隙，他拿了一旁架子上搭着的帕子，对还在愣神的人说道:“阿语，过来，我帮你擦头发，小心待会儿感冒。”

沈清语不动声色地瞧着他手上的帕子，坐到了一旁:“那就有劳谢掌门了。”

谢行止不是第一次帮她擦头发，动作十分熟练，沈清语道:“谢掌门经常帮人擦头发吗？动作这么熟练?”

“对啊，小时候我天天帮傅言凉那小子擦，擦的多了，自然熟练。”

他小时候带着傅言凉颠沛流离，四处流浪，他比傅言凉大，自然多照顾他，别说擦头发，就是衣服也是帮他换过的。

“傅长老?你们小时候就认识?”沈清语有些惊讶。

谢行止手上动作轻柔，缓缓说道:“他家与我家是世交，算是自幼一块长大的，后来，我们两家突逢变故，就只剩下我跟他二个人。”

说起这个的时候，谢行止难得流露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情绪。

沈清语没想到会提及他的伤心事，有些愧疚:“抱歉。”

在绝尘崖时，他确实跟她说过他全家葬身火海，只身下他一人。

这点，他倒是没有骗她。

沈清语独自思索起来。

那时的他，大概有多大?应该还小吧，那么小的年纪就要带着一个比自己小的孩子生活，应该很艰难吧?

她虽然也是无父无母，但自幼被养在掌门身边，在衣食方面，从未有过担忧。

谢行止是怎么过的呢？他有遇到好心人吗？还是被人欺负?

不过按他的性子，应该没人能欺负他吧？

谢行止浑然不知沈清语所想，一边帮她擦头发，一边说道:“你道歉做什么?这些事跟你又没什么关系。”

要他一个受害者安慰她，沈清语脸面有些挂不住，她从袖里摸出了几颗糖，从身旁往后递，“这个给你。”

算是她的歉意。

谢行止瞧了瞧纤细白皙手掌里静静躺着的几颗糖果，失笑道:“你这是哄小孩子吗？”

沈清语没回头看他，只问他：“那你要是不要?”

说着就要作势收回。

怕沈清语真收回去，谢行止连忙收下，“要的。”

就算是哄小孩子，他也要。

“据我所知，傅长老是后面才进的聚缘书院，这中间，你们分开过?”

谢行止“嗯”了声，“后面傅言凉拜了一个大师学习医术，我呢则进了聚缘书院，成了掌门的关门弟子，几年后，那小子学有所成，就去聚缘书院做了长老，中间这几年我们没见过面，但一直有书信往来，对彼此的情况也算熟悉。”

听他说完，沈清语算是明白在破庙时，这人为什么会叫傅言凉给她看病了。

不过，傅言凉会医这件事，恐怕没几人知晓吧，这人怎么这么轻易就告诉她了?

她犹豫道:“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谢行止云淡风轻道:“想说便说了，哪有这么多原因。”

他摸着沈清语乌黑绵密的长发，心道:因为是你，所以想说。

擦完头发，沈清语将人送出去后，折回书桌前拿起谢行止刚刚写的那张纸。

眸光扫过那挺拔有力的字迹，“身同云虚无，心与谿清澄。”

念完，她再次确认，这人就是谢十三。

沈清语心里酸涩难当，但更多的是庆幸。

本以为这人死了，会成为这辈子难以释怀的心结，不成想，他还好好活着。

可一想到谢行止假死骗她，一股怨念油然而生。

沈清语幼稚的想，这人骗得她好惨，害她白白流了这么多眼泪，浪费了那么多灵力……

难怪他会这么熟悉她的饮食习惯，连房间都是按照她的喜好布置的，她之前虽然有所怀疑，但确确实实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

沈清语是个很理智的人，激动欣喜过后，很多疑问也随之而来。

谢行止一个掌门，没事去绝尘崖做外门弟子做什么?劫生塔的事跟他有关系吗？

种种疑惑扑面而来，让沈清语本就混乱的思绪越发凌乱，她内心是愿意相信谢行止的，可以说到现在，她仍然相信他，这种信任可谓来的莫名其妙，可又让她坚定不移地相信着那人。

她默默思索，一方面是失而复得、与她情意深重的师弟，一方面又是身上的冤屈，师门的悬案。

若是直接问谢行止，他会如实相告吗？

这夜，沈清语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翌日一早，客栈内重新恢复了生意兴隆的模样。

沈清语他们在二楼厢房吃饭，下面有人在说书。

说的是老掉牙的仙门故事，沈清语没听，一颗心都挂在谢行止身上。

这人到底为什么去绝尘崖?他真的居心叵测吗？

还是萧碧涛说话，才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真是没想到，长明仙尊居然会收一个在襁褓中的女婴为关门弟子，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听他说完，沈清语总算听出了说书的今天是说什么故事了。

苍梧山，绝尘崖，长明仙尊收徒的故事。

这故事确实老掉牙，沈清语没想到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居然还有人在说。

沈玉寒修为强盛，灵力高深，在仙门威望甚高，声名远扬。

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徒弟。

长明仙尊沈玉寒眼光甚高，这么多年来，愣是没一个看得上眼的。

为这事，绝尘崖的掌门都急得上火了。为了给长明仙尊挑徒弟，他几乎将仙门弟子都相看了个遍，可谓是用心良苦。

那些有头有脸的仙门名士也将自己的子女送去绝尘崖，希望能得长明仙尊青睐，这些人里面不乏有权有势的门派，可结果都一样，被沈玉寒客客气气地请了回去。

就在众人以为沈玉寒这辈子都不会收徒时，他突然宣称自己收徒了。

消息一出，众人哗然，都纷纷猜测这个徒弟出自哪个仙门宗派？居然能让沈玉寒这样眼高于顶的人收为弟子?

当他们得知沈玉寒收的弟子只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时，众人纷纷觉得沈玉寒疯了，居然收了一个连灵根都看不出来的弟子为徒。

众人都很不看好长明仙尊突然收的这个徒弟，这种质疑持续了很久，直到沈清语六岁那年才开始消散。

六岁的沈清语已经可以测试灵根，当她测出是金木双灵根时，众人质疑的声音小了很多，但仍有质疑。

沈清语结丹很快，在众人还在只知道玩闹的年纪，沈清语就已经结丹，那年她八岁，成了仙门结丹最早的人，众人的质疑被压了下去，但还是有心怀恶意的人等着看沈清语出丑，认为沈清语结丹只是侥幸。

直到沈清语十二岁通过门内考核，成为绝尘崖少主后，那些质疑的声音才彻底烟消云散。

此后，仙门又流传了另一个说法。

说绝尘崖少主灵根极佳，骨骼清奇，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修仙者，长明仙尊慧眼识珠，为自己挑了一个好徒弟。

世道就是这样，带着偏见和恶意，当你轻松得到了别人穷极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时，人人一方面艳羡你，另一方面又盼望着你从高处跌落，坠入深渊。

可当知道你跌落不下来时，又开始争相恐后的讨好你，虚伪又卑劣。

萧碧涛还在暗暗羡慕：“听说沈少主年少成名，就是常年待在绝尘崖，闭门不出，就连三年前的仙门大比，她都没有出现，你们说她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沈清语冷不丁的抬头望他，觉得这小子嘴里不会有什么好话。

事实证明，沈清语的直觉非常准，只见萧碧涛冲三人说道：“你们说，绝尘崖少主会不会是因为长得丑才不出门见人的？”

顾欢筷子都吓得掉在了桌子上，她目光幽幽地盯着萧碧涛，觉得这小子是活腻了，编排人编排到了正主面前。

谢行止悄悄偏头，看了眼坐在自个身旁沈清语那张出尘绝艳的脸，心想：这小子也太不会说话了，也就阿语性子好，不跟他计较，换成是他，不把这小子打得他爹都不认识，他就不姓谢！

当事人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继续吃饭。

见萧碧涛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顾欢在桌子下踩了他一脚。

萧碧涛吃痛道：“你踩我做什么？”

见沈清语与谢行止齐齐看着他们，顾欢连忙尴尬的笑道：“脚滑，脚滑。”

她心想，笨死这人得了。

萧碧涛提醒她注意点后，又打算继续胡说八道，这次被谢行止制止了。

“萧少主，食不言，你要是不想吃饭，我送你去楼下听书。”

谢行止说的十分温和，不带一丝威胁，但萧碧涛隐隐觉得他要是继续瞎叨叨，这人会一脚将他从二楼踹下去。

于是，他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吃完饭，沈清语打算去从前那个铺子买点吃的，街上人来人往，糕点铺前围了好些人，沈清语跟在众人身后排队。

今日的仙门故事，让她想起了自己幼年时期发生的事。

年纪尚小的沈清语跟所有人都一样，胡闹贪玩，甚至比同龄人更过。

仗着掌门的宠爱，沈玉寒弟子这个身份，沈清语可以说是在绝尘崖横着走，爬树摘果，下河摸鱼，甚至逃课，这些荒唐胡闹的事，她通通做过，长老们很想教训她一番，但见她在修行上一点就通，进步神速，也就随她去了。

掌门陆玄对沈清语也很放纵，更是把她宠的无法无天，因此沈清语过了一段相当快乐的童年生活。

七岁那年，沈清语趴在树上睡着了，底下有一群仙门弟子经过，都是沈清语不认识的人。

“你们说，长明仙尊怎么收了那么个女娃做弟子？这仙门比她优秀的弟子比比皆是，长明仙尊究竟是怎么想的？”

“谁知道呢，虽说测出了双灵根，但我听绝尘崖的弟子说，这女娃整日贪玩胡闹，于修行术法一点都不上心，这双灵根给她简直是浪费，还不如给别人呢。”

“就是，照她这样荒废下去，背后不知道又多少人嘲讽长明仙尊呢，师傅修为了得，却收了一个不思进取的弟子，简直是丢绝尘崖的脸。”

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着，丝毫没注意到树上的人早就醒了，正注视着他们。

年幼的沈清语心里很难过，坐在树上默默地想：我是个废物吗？这样下去会丢师尊的脸吗？那师尊会不会不要我？

想到最后，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这天过后，沈清语开始一心修行，约束自己，她没再逃课，也没再贪玩胡闹，她将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修行上。

对于沈清语突如其来的转变，门中山下都感到吃惊，但更多的是乐见其成。

其中，掌门和沈玉寒都来看过她，掌门十分宠她，问道：“清语怎么开始这么用功了？是不是有人说你什么了？掌门伯伯替你去教训他们好不好？”

沈清语提着自己的小木剑摇了摇头，一张冰雕玉琢的小脸十分认真：“阿语不想丢师尊的脸，也不想丢绝尘崖的脸。”

这话，惹得二人哈哈大笑，掌门陆玄打趣道：“阿语真不愧是你的弟子，这么小就知道维护师门脸面。”

从那之后，沈玉寒开始亲自教导她，沈清语学得十分快，一点就透，甚至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

经过一年的刻苦修行，她结丹了。

绝尘崖山下弟子都十分羡慕她，她第一次在沈玉寒脸上看到了骄傲自豪的神色，于是，她在修行上愈发的刻苦，可以说是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年幼的沈清语没有告诉二人，她开始修行的最初目的是怕沈玉寒会认为她是一个废物，不要她，将她送走。

她快乐的童年，从她开始修行那日就结束了。

周围吵闹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沈清语无意间瞥见一抹深色人影，她转头看着不知何时跟来的谢行止，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谢行止指了指糕点铺：“来买点吃的，没想到会碰见阿语，真是好巧。”

他其实来了好一会儿了，可见沈清语想事情想的入神就没有打扰她。

沈清语心想，哪里都能碰上你，真是巧过头了。

排到二人时，沈清语熟练地朝糕点铺老板要了几份不同类型的糕点。

老板将糕点递给她时，有些惊喜：“是你啊，姑娘。”

沈清语抬眼瞧他：“老伯认识我？”

糕点老板：“姑娘三年前来过我的铺子，将店内的糕点都买上了一份，再说姑娘模样长得这样俊，我又怎么可能记错？”

沈清语没想到她只来了一回，老伯居然记得她，接过老伯打包好的糕点，她淡然一笑：“劳烦老伯了。”

当老伯看到笑吟吟的谢行止时，问道：“公子要点什么？”

谢行止扫视一圈，视线落到了沈清语手上，道：“照着这个姑娘来一份。”

老伯看着二人，了然道：“两位是一起的？”

“正是。”

苍城山就那么大一块地，消息传的很快，老伯一下就猜到了二人的身份，“两位就是这次来解决山鬼娶亲的修士吧，多亏了你们，我们小镇才又恢复了平静。”

谢行止热情地同老伯聊了几句，不得不说，谢行止在不发难的时候，像极了了世家公子，老伯看他都多了几分笑容，聊到最后，老伯都不好意思收他们二人的钱。

沈清语还在为谢行止骗自己的事生气，于是她直接抽了谢行止手里的钱袋，将它递给了老伯，说道：“老伯别客气，这些是我俩的糕点钱。”

给完，不给他反悔的余地，将人拉走了。

谢行止整个过程都有些懵，后知后觉道：“你没有带钱？”

沈清语晃了晃自己的钱袋，丝毫没有罪恶感：“带了，但就是想用你的，不可以吗？”

这样不讲理的话，实在不像沈清语嘴里讲出来的，谢行止半天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回忆上章已经结束了，这章是接着33章的。

“身同云虚无，心与谿清澄。”出自岑参的《寄青城龙溪奂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