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不知道赵丽霞在哪,但是也知道无非就是那几个地方。
她先去麻将馆找了找。
“姨,你看见我妈了吗?”
“你妈都很久没来了,哎你妈最近那么忙呢?麻将都不来打了?你有时间喊上你妈,你俩一起来打……”
话音未落,周月打断她:“不好意思我不打麻将。”
说完就出去了。
很久没来了,那她这段时间是去哪了。
她仔细想了想,脑子里突然闪过今天中午在茶几下看到的,她以为是广告的纸。
林城公寓。
一个酒店,赵丽霞会不会在那?
这么想着,她便往那跑去。
好巧不巧,刚到酒店门口,就看到赵丽霞从里面出来了。
周月松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赵丽霞看到是她,愣了愣。
周月说:“走吧,回家。”
赵丽霞哭了出来。
周月皱了皱眉,问她为什么哭。
赵丽霞说:“我为什么这么老了啊,为什么过得这么不如意,孩子也不争气还扮的男人的样子……”
说到前面,周月还觉得有点心疼她,听到后面,她那个叛逆心就又上来了。
周月转身就走。
身后,赵丽霞跟了上来。
一边走她一边说叨:“你这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啊?哪个男的愿意娶你这样一个男人婆?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周月没理。
赵丽霞看她没有反应,又苦口婆心地劝:“你不好好学习也就算了,你给我好好做做家务呗,好好打扮打扮自己,万一有哪个男的看上你了呢,这以后的日子就不愁了……”
话音未落,周月猛地停下了脚步,转身,一双冰冷的眼睛盯着她看。
赵丽霞被盯地有些发咻,但还是坚持道:“你好好留个长发……”
“为什么你自己的生活过得不如意就要全都发泄在我身上?!”周月突然一声怒吼。
“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结婚生子?为什么你要把你自己不如意的生活强加在我身上?你就这么想看到我重蹈你的覆辙吗?你就这么想看到我为了一个男人变得蓬头垢面,为了一个不健康的家庭变得像你一样精神失常吗?!”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
空气一瞬间静默下来。
赵丽霞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周月被扇地冷静了下来。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为我好,那为什么不关心关心我的学业?反而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心思?我打扮成这样怎么了?怎么了?!”
啪——
周月左右脸各挨了一个耳光,她彻底绝望了,转身就要走。
赵丽霞在身后喊她。
虽然是晚上,可是周围也有很多人,这一幕让所有人驻足停下来。
周月没有管,径直往前走着。
赵丽霞觉得她不成器,不是因为她不学习,而是因为觉得她打扮成个男孩嫁不出去,她一直觉得结了婚就安定了,可是她现在这个样子能说服得了谁?她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不也是因为所谓的“安定”吗?而周月怎么可能如她所愿,怎么可能在过一遍这种生活。
我偏偏就要和你理想中的我背道而驰,我就是叛逆。
可是渐渐的,周月发现,她自己也若有若无地随了赵丽霞,她也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也有在大街上怒吼的时候,比如今天晚上。
这个时候,她才如坠冰窟。
原来在潜移默化的相处过程中,她已经在潜意识里跟赵丽霞一样了,尽管她也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会反抗,但是不可否认,她慢慢成为了她讨厌的那类人。
不是的,她不想这样,所以她才要控制自己,要控制好自己。
走着走着,她从人群中脱离出来,她看见前面站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白色的衣服,手里撑着把伞,皮肤在黑夜里似乎发着光,她正四处张望着。
周月下意识转身,这时她才发觉,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越来越大,她默默拽起衣服上带着的帽子,扣到她头上。
半响,她才慢慢转身,刚刚的白色影子却不见了。
嗷,原来是幻觉。
她没有来,是她想象的。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继续往前走了。
她不想回家,但是也不知道往哪里去,正下着雨,此时她意识到,自己内心是渴望一个归处的。
于是她犹豫着掏出手机,屏幕瞬间被雨滴打湿,但是她却毫不在意,解锁了手机,打开了季年的聊天页面。
输入框里打出几个字:我无家可归了,你愿不愿意收留我。
手指悬空在发送键上久久不落,半响,她的手指移到叉号键,摁下,光标快速朝前移动,将字吞噬掉。
周月胳膊垂下。
她继续往前走,走到了一个小巷子里。
她发现自己是真喜欢去小巷子里过夜。
叮——
一声铃声响起。
周月眼睛亮了亮,拿起手机来看。
是一条垃圾短信。
她眼睛又快速暗淡下去,低声骂了一句。
在心里谴责自己怎么能这样。
她蹲下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又摸了摸,没摸到打火机。
草,什么都跟你老娘作对是吧。
她猛地把烟扔出去,雨水瞬间打湿烟盒,周月没再看一眼。
这个巷子倒是视野绝佳,正好抬头就能看见月亮,也能看见月亮旁边那颗星星。
她盯着那颗星星看了一会儿。
季年刚洗完澡,无意间打开和周月的聊天框,却瞥见了正上方的“正在输入中”。
她等着她发送,可最后那几个字消失了她都没看到最新的消息。
她有些疑惑,手指往上面划动几下,还是没有。
她划下通知栏,网没有断,怎么收不到呢?
半响,她发觉,是不是她没发出去。
于是打字道:你正在输入什么?
准备发送的时候,突然又想到,她没发,就是不想说了,不想说,那她也没必要再问了。
于是她又删除了那行字。
可是对面很快发来了一条消息:输入什么呢?
季年马上回复:我是看你正在输入,想问你想说什么。
对面犹豫了半响,也没有说话。
周月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矫情了,明明以前的每一天都是这样过来的,自己也没觉得有多委屈,可是这次就偏偏特别委屈,想骂人。
她又把之前那行字打出来,准备发送。
3—2—1——
她闭了闭眼,摁下了发送键。
季年愣了愣,随后回: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周月几乎是发出去的瞬间就后悔了,想撤回可是对方已经回复了。
她啧了一声,叹道自己真不是人,正下着雨呢,怎么能让人过来呢?
于是她又打字:不用了,就当是我发疯了。
季年:在哪?
语气不容拒绝。
周月意识到,自己可能才是那个聊天会脑补语气的人。
周月:林城公寓,一直往前走,一个小巷子。
她发送完这句话,起身要往外走。
心想着不能在这等啊,自己也得去。
于是,她的幻觉成真了。
她几乎都要泪洒当场。
季年朝她跑过来,把伞倾向她,又把自己怀里的伞递给她,说:“你撑开。”
周月接过来,撑开。
原来有伞的感觉这么好啊,她想。
季年把伞移开,说:“跟我回家吧。”
周月说:“对不起啊。”
季年看了她一眼:“说什么呢?我们是朋友啊。”
周月头一次觉得“朋友”这俩字刺耳朵,可是也没细究为什么觉得刺耳朵。她说:“什么样的朋友值得你这样啊?”
季年说:“你这样的。”
OK,周月承认自己败倒了。
两个人到了家的时候,一个身上有点湿,一个身上湿透了。
季年说:“你先去洗澡吧。”
周月站在那里没有动。
季年看了看她,说:“怎么了?”
周月犹豫了会儿,说:“要不今天晚上我就在这睡吧?”
她指的“这”是门口。
季年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她的话过于荒唐:“你说什么呢?”
周月抿抿唇,她觉得自己身上有点脏,鞋上也有泥,太狼狈了,太丢脸了,太污染她了。
季年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直接把她拽了进来,她鞋底的泥踩了地板一地,周月啧了一声。
季年说:“一会儿你给我擦擦不就行了。”
她知道对她太客气她心里不舒服。
周月点了点头,去洗澡了。
晚上睡的时候,周月坐在床上给她发消息:给你添麻烦了。
季年:没有。
周月觉得季年的语气有点凶,猜想可能是真的给她添麻烦了,又开始后悔自己给她发了那条消息,谴责自己真是矫情。
周月:对不起。
季年:?
这场面倒是有些熟悉。
季年很快反应过来,回复:真的没事,我很乐意。
我很乐意。
周月承认自己嘴角上扬了。
周月:晚安。
季年:晚安。
周月:嗯。
聊天结束。
周月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
……
周月刚醒,心里沉了一半。
答应过她今天中午带她去她家吃饭的。
她慢吞吞地起身,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她一边想该怎么办,一边把被子叠成了方块儿,还整了整,又把床单铺地没有一丝褶皱。
她回神。
房门外有人敲了敲门,周月去开。
季年说:“吃饭了。”
周月点了点头。
季年先让季勇国喝了粥,他现在正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做竹蜻蜓。
周月看了茶几上放着的新出炉的竹蜻蜓一眼。
季年已经舀好了两碗粥,又放两个碗里分别一个鸡蛋。
周月去接。
半响,周月似乎是才反应过来,说了句:“早。”
季年看了她一眼,回道:“早。”
周月此时的内心,是希望季年忘记那件事的,但事与愿违,季年说:“今天中午,请我去你家吃顿饭吧?”
她用的语气十分温和,让人听着很舒服,她用询问的口气,也给了周月反悔的机会。
可是周月怎么可能反悔,她是不想,可是答应了的事情又怎么能不做,就算季年忘记了,她也会做好心理准备去和她提的。
周月说:“好啊。”
“只是我们家没多少菜了,一会儿陪我去买菜吧。”
季年点点头,说:“好。”
赵丽霞和周月父亲离婚的时候,法院判定的是,周月父亲每个月要给周月抚养费,直至她成年。
父亲有富婆,不缺钱,当时也急着离婚,所以就满口答应,抚养费倒是也给的不少,周月和赵丽霞平分,勉勉强强够一个月生活。
说是平分也不算,当然是赵丽霞用的多,她去打麻将,去和男人鬼混,就能花掉不少钱,剩下的钱周月要攒着交学费,有时候还得她买菜,于是她真正想买的东西倒是越拖越买不上。
比如《第七天》。
周月讨厌赵丽霞买菜砍价,但是倒也不是讨厌砍价本身,是讨厌她砍价的那副样子,故意挑刺儿,大吼大叫。
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在潜移默化中遗传了她一部分不好的习惯,于是她要逼自己往赵丽霞的反方向走,所以她买菜从不砍价,是多少就是多少。
“你想吃什么?”周月问。
季年随口答道:“什么也行啊,你做什么我吃什么呗。”
周月笑了笑,说:“我做屎你也吃?”
季年被狠狠噎了一下,惊讶地看着周月,心道这个人怎么和她外表不一样呢?
她外表生人勿近,内里问吃不吃屎。
6。
周月把玩笑语气收起,说:“那我就自由发挥了。”
季年点点头。
反正人家是五星级大厨手艺,做什么都好吃。
除了屎。
周月的小电驴还在家放着,所以两个人只能步行走回家了。
到家门口,周月的心突然忐忑起来。
这一路上不是没有忐忑,只是季年一直在和她搭话,所以她的忐忑减弱了很多,而现在,真的临到家门了。
她扭头对季年说:“我先去开门。”
季年对她笑了笑,点点头。
“呦,昨天晚上是去哪了啊?又去你那个免费学校住宿去了?”
与开门声同时响起来的,是赵丽霞的声音。
周月的心凉了半截。
季年轻轻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别担心。
周月抿了抿唇,推门而入。
赵丽霞看都没看她一眼,说:“那么喜欢去别的地方过夜就去呗,永远不要回来了,死也在那里埋着。”
周月拳头握紧,却感觉到一片冰凉。
季年把手搭在了她的手上,轻轻拍了拍,对她做了个口型:我可以说话吗?
周月愣愣地点点头。
季年轻声开口:“阿姨您好,我是周月的朋友。”
赵丽霞明显的愣了愣,这才扭过头来看了周月一眼,却是一脸不可置信,最后转为恶心的神情。
“我说你天天打扮成个男孩样子,原来是个同性恋啊?!我还说你天天跟男生在一块儿玩就玩吧,说不定有哪个男的就看上你了,没想到啊?!”
季年眉头跳了跳,扭头看了周月一眼。
周月似乎已经变得麻木了,对于这些话她已经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可是赵丽霞那句“同性恋”连季年也带上了,周月的心抽了一下。
季年心头窜起一阵无名火来,她握紧周月的手,将她挡在身后,眼神冰冷,声音沉了下来,却不失礼貌,她开口:
“阿姨,请您说话注意分寸。周月打扮成什么样子,跟什么人玩,是什么样的性取向,这些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您作为她的母亲,应该尊重理解并且表示支持和给予她勇气,而不是一昧地用这种语言来攻击她。”
“她打扮成男相是因为她不想被束缚在‘女性该怎么怎么样’的思想里,她和男生玩,也不是为了所谓的‘说不定哪个男的就看上了’,而是因为,那些男生们人都很好,很讲义气,很值得交朋友。”
“至于她的性取向,”季年看了周月一眼,又坚毅地转过去,说,“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不知道这是不是您的一面之词。但是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周月的选择,这应该值得被尊重被理解。更何况您是她的母亲,对她影响深重的母亲,怎么能那样对她说话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觉得您不配为一个母亲。”
季年心头的火熄了一点,她也冷静了下来,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这样对周月的母亲说话,毕竟她是一个晚辈,语气有点冲,她心头涌上一丝愧疚,扭头去看周月。
周月早就愣在那里了。
和季年对视,她的心在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