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苏晓日日歇在景和宫。
历修远在寝殿寻欢作乐,她则是在隔壁的书房中,仿着他的字迹批阅奏折。
原先,历修远还会考察她,这份差事做的是否细致,后来便直接放了手。
连着三日,她总算把堆积如山的奏疏清了个干净。
正如苏晓所说,赦免牢狱之中的旧臣,为历修远换来了不小的收获。民间流传着皇上的慈悲心肠,善举还被说书先生反复传颂。
封建王朝,一朝天子一朝臣,先皇的公主皇子们能“活”,旧臣们亦被宥免,这对于百姓来说便是爱民恤物。
没人质疑他是如何得来的皇权,更没人去管先皇与他是否兄弟情深,他们只认为大域迎来了,一位爱名如子心思良善的帝王。
此番也对朝廷带来了利益,商贾们打着皇帝仁慈,故域朝风调雨顺的言论,私自调高了货物的价钱。
而历修远听闻此事,不仅不反对,还助长商贾的嚣张气焰,民间的赋税也随之升高。
这是苏晓没想到的,她多次提议,要把赋税降得比原来还低,这样不仅安民心,还可坐实历修远仁慈的帝王形象。
奈何,成堆的金银送入皇宫,历修远发现了其中“奥妙”,便无视苏晓劝谏,只顾眼前的剥削。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让苏晓头疼不已。
齐涛回来了,但只是他来,并无想象中的兵马。
据说,她的首相“父亲”苏海,听闻崔青尘调遣大量兵马,便连夜告知“王后”——大妃,还召集凉朝数位德高望重的大臣,深夜进宫上表并阻止了这一行动。
行军大域,大妃与苏海的言辞不一,对她来说,只要能让公主安全返乡,多少兵马她都不在意。并且,她的夫君已死,自己也过了大半辈子,只想儿女都在近旁。
双方激烈争执了五日,最后凉朝的老臣赢了。
而苏晓的希望也破灭了。
崔青尘让齐涛传话给她,望她多等些时日,待他手握大权,一定接她回去。
难,苏晓心如明镜,也知道崔青尘尽力了。
手握域朝大权,倒也没那么糟糕。
逃不走,那便搏出名堂来。
后来,苏晓执掌朝政,过了冬季,转眼便到了来年三月。
期间,历修远对外宣称,他要走访民间,体察民情,上朝就此作罢,朝臣有事要议,只能上表奏折。
奏本交由管门官员,统一“快马”传递到“皇上”手中。
然而只有管门官员知晓内情,他们会直接送入皇宫,最后落到苏晓手里。
执政的日子里,她为政开明,发展生产,与民休息。还平反了许多冤案,废除了许多苛政,停止了大规模用兵。天下百姓得到休息,历修远的仁心一再被民间传颂。
苏晓勤学,批阅的奏本,总是很快回到各方官员手中,从不耽误时机。
传递奏本的繁琐流程,她也稍有改动。各地官员也有怀疑之声,但大多没有确凿证据,便不敢妄断妄言。
民间的赋税一升再升,只这一条,是历修远的叮嘱,她无法阻止。
历修远也真的到民间走了一遭,后宫叫的上名叫不上名的全跟了去,就连兰妃也消了禁足,一道去了民间。她倒落得个清净。
永明二十三年,四月。
日子一天天转好,她收到了崔青尘的来信。
凉朝的兵马正批量进入大域,藏在城中各地。
五月,历修远与后宫众妃嫔回到皇宫。
他依旧不问朝政,只顾着夜夜笙歌,美人在怀。
苏晓已将历修远的字迹,临摹得炉火纯青。
待凉朝的行军,尽数来到域朝城中,她提笔写下道道密诏,送往军中。先前制止大规模用兵,现在也起了最大用处,没人怀疑她做的决定是否有误,只待调遣兵马是为正常。
她下令军队分散对抗倭寇,其余骁勇的将士则前往北部讨伐游牧民。精锐的队伍,她都调了出去,没人知道她此番举动较为激进。
大域皇城空虚,正是凉朝兵攻城的最好时机。
苏晓为历修远接风洗尘,想在宫中设一场大规模宴会,好在那日将其诛杀殆尽。
可在宴会前一夜,寂静了数月的皇宫,又添了杀戮。
兰妃死了,她的死因瞒得严丝合缝。
待苏晓去到钰月宫,见到的只有她冷冰冰的尸体。
皓雪全身蜡黄,手臂上浮现出尸斑。
苏晓唤来齐涛,连夜将尸身运出皇宫,安葬在一处风景极美之地。
她想问问原因,但历修远与她,像是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那人回宫数日,看她的眼神里,总透露着混乱的情绪。
听曹公公说,他还是每日喝苏晓做的汤,到了民间也常喝。即便那汤腥味十足,即便鹿血酒伤身。
回到景和宫,历修远枯槁孱弱的身影,立在书房外,呆呆朝着景和宫宫门望去。
看到他的瞬间,苏晓明白了,能堵住皇宫悠悠众口之人还能是谁?
她面上冷漠,继续往前走。
历修远嗓音温润觑着她:“去看她了?”
身为皇后,看望后宫的妃子没什么不妥。苏晓平静道:“嗯。”
她推开书房的门,自顾自走在历修远前面,踏入其中。
“你没什么要问的吗?”历修远跟在后边,脸色极差地坐在窗棂下的椅凳上。
苏晓为他斟上一盏茶,便走到书案后落座,翻阅起奏本。
皇帝是回来了,可对外微服私访的言论尤在。
她红唇翕动,不带丝毫情感:“皇上自有您的道理。”
“这般久了,你对我还是如此见外。”历修远轻叹道,“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杀了她?”
苏晓抬眸,本不想多言,但对上历修远渴求的目光,她满足他:“许是柔妃吧。”
“你当真这么想?”历修远凹陷的脸上,带着炙热的目光,似要将苏晓这尊冰雕灼穿。
“不然呢?”苏晓随意笑了笑,“皇上你在担心什么?臣妾不会找她麻烦,毕竟兰妃与臣妾并不熟络,只不过相识一场,安葬她何错之有?”
后宫嫔妃理应安葬在妃陵,苏晓既想为皓雪安葬在别处,那便随她去,历修远关心的不是这个。
“朕…我并无此意。”他身子稍颤,几乎脱口而出,“你若是怪她,大可告诉我…”
他的嗓音似泄了气的皮球,像诚心认错的孩子。
“是吗?”苏晓从椅凳上脱离,来到他身前,俯视般笑看他,“那皇上可愿杀了她?”
历修远一愣。
他犹豫片刻,嗓音压得极低:“她协理六宫…”
“呵——”
不等他说完,苏晓冷笑一声,道:“皇上游历民间,六宫是臣妾打理的,怎么?她一回来便得立马接手吗?当初,皇上也是有意让她执掌六宫的吗?”
“我并无此意。”他的话讲得无力。
历修远确实未曾这般想,他只是…
只是想苏晓停下来,他越来越不认识她了。
走过万里江山,看了世间百态,他更想同苏晓过一过寻常百姓家的日子。
尝一尝,平民夫妻是何滋味。
只是想和苏晓一起,只他们二人,没有奴才伺候。
当山间竹林炊烟升起,他白日劳作,苏晓为他洗衣做饭,最好还有一群乖巧懂事的孩子,围着炕头嬉戏打闹。
只是想想,他便无比开心。
这些话到了嘴边,他却没说。对上苏晓清冷的目光,他知道他没资格说。
“皇上既不舍杀她,那又要臣妾同您讲些什么?”说着,苏晓回到书案后,再不去看他。
历修远望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垂思许久,他的眸光渐渐暗淡,终是什么也没说,走出了书房。
知道他走了,苏晓也不在意,她只管批阅着手中的奏折。
三更的锣声响起,齐涛安葬完兰妃,正在书房中向苏晓复命。
他立在书案前,斟酌半晌,不愿离开。
苏晓看了他一眼,不耐烦道:“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吞吞吐吐可不像你的性子。”
齐涛躬身行礼,他来到门前,小心观察着门外值夜的宫人们,见并无其他异常,才敢来到苏晓身侧,悄声道:“兰妃的死,是皇上要求的。”
苏晓双瞳忽变,放下了手中御笔。
“听闻兰妃在回宫的途中,惹怒了皇上,但不知为何她没死在外边,而是死在了宫中。”
苏晓:“可知是何事惹恼了皇上?”
齐涛摇摇头:“随行伴驾的宫人口风很严,卑职只能探听到这些。不过流言中,有人传,兰妃提及了您和柔妃,同皇上吵闹了好些时日。”
苏晓心头一紧,她想到了“梦魇”中宫女说的话:兰妃在皇上心里是个隐患;无常索命有去无回。
皓雪跟随历修远,甘愿成为他的刀,现在没了用处,便要杀人灭口吗?
恐怕提及她跟陶芙柔只是借口,要掩盖旧日的污点,杀去隐患才是真。
历修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大臣们惧他,先皇的子嗣无一幸免。知道他谋逆的人,都要除之而后快吗?
下一个是谁?
不能在拖了。
苏晓奋袂而起,神情严肃:“齐涛,你现在即刻出宫,吩咐城中的将士做好准备,万不可耽误,成败在此一举了。”
齐涛道了声“是”,立马出了书房。
苏晓手心攥着汗,心里直打鼓。可她不能慌,不能怕。
她唤来小莲,取出准备多时的烟火,一道去往宫里最高的地方。
点燃烟火时,她的双手不停地抖,两脚根本站不住。
说怕也怕,说紧张自然紧张,不过她心里清楚,身子的颤抖,更多是来源于,即将逃出生天的激动。
待第一盏烟火冲入漆黑的空中,肆意地绽放,苏晓惆怅的脸上,渐渐扬起邪恶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