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台上丝竹缓缓响起，那曲调缠绵悠扬，却又辗转反侧，好似一捧浸了月光的溪水沁入石缝青苔之中，触感生凉，只教人恍惚一震，千头万绪涌上心头，虽是盛暑炎天，举座欢庆，但不觉自怜自伤，哀哀欲泣。

而在此时，雾气飘渺的台上，已经缓缓步出一袭月黄着装的美人来。

她缓曳纤蝉之薄缕，轻蹑凌波之微步，行动时有珠玉相碰之声，异常清脆悦耳。行至台前，便凝首折腰，舞袖慢回，静止，做举首望月之态。

只听仙籁一般的人声悠悠响起，清越空灵，如薄冰初破：“噫乎——”

于是台上弦柱并促，燕姬秦女，齐齐抚琴吹笙，乐声飘升，如云扩，似雾散。

黄衣美人微低凤鬟，忽顿腰而作舞。

她身姿纤弱如菊，淡黄衣袂凌风飘杳，若梦中一缕细魂。将欲来而不近，既似去而复辍。回身若春林之动条，举袂若寒庭之流雪。[1]身姿既窈窕，每移步时，足下更发出叮铃当啷的脆响，清脆动听，节奏错落，到了妙处，甚至有声声鼓响。正切曲调之起承转合，徐徐婉转而致，恰到好时。

谢尘嚣看得不甚明白，盈一握已经在旁解释道：“此乃七盘舞，本是民间杂耍。在地上盖上七盘并一鼓，起舞时足趾挑动此盘，便出此声。”

再仔细看时，那戏台之上，果真覆着薄薄几片光洁瓷盘，在美人玉足之下，不断翻动起落。

瓷器原是如此精贵易碎之物，却能在脚趾的拨动之下发出如此悦耳动听的声音，起落磕碰，不曾有分毫损伤。声声分明，还能切中曲调，足见这舞者技艺，实在是娴熟。

谢尘嚣赞道：“这伶人委实不凡。”

盈一握便恭恭敬敬道：“并不是伶人，这正是荣婕妤娘娘。”

谢尘嚣微有诧异：“听闻荣婕妤娘娘已经做了祖母，竟还有如此舞技。”

盈一握抿唇笑：“婕妤娘娘还不曾到四十岁，况且这是年少时下的功夫，如何便能轻易舍弃。听说这一舞，本就是娘娘与皇帝当年定情时所作，侯爷不妨细听这曲子。”

侧耳停时，只见那空灵人声在唱：“测平分以知岁，酌玉衡之初临。见禽华以色，听霜鹤之传音。”[2]

“虽松梧之贞脆，岂荣雕其异心？”[3]

这词句，正是本朝先代时一位极有才思的婕妤所做，名为捣素赋。全篇述的是少女怀春之情，咏的是宫中盼恩之心。柔和婉转，唱的人声调更是凄美飘忽，直将那缠绵悱恻，情思不绝之意尽数烘托出来。既甜蜜梦幻，又哀伤难言，牵扯得人思绪也迤逦不绝。在座的小姐们，略有些伤春悲秋的，只听着这调子，便已不禁哀哀切切，举袖拭泪。

谢尘嚣通晓音律，早知道这唱歌之人，定是一位好手。再想起前世随明萱赴的几次宫宴，已经明白这正是黄八子。只是众人此时注意力都在舞蹈之上，纵然这黄莺儿唱得再好，也不过是助兴罢了。

盈一握继续道：“二十几年前的菡萏会上，娘娘蒙长公主举荐，跳了此舞，一舞动天下。圣上彼时还是江陵王，当场便将自己的佩玉相赠与她，流露出求娶之意。娘娘亦倾心于陛下，先帝当即赐娘娘于陛下，成就好事。可谓是一段佳话。”

谢尘嚣眼前浮现出那紫衣身影来，淡淡道：“昔日定情，今日又勉力为之，只为博圣上一笑。婕妤娘娘当真对陛下一往情深。”

“那是自然，”盈一握柔声道，“听闻皇上昔年也是芝兰玉树，一表人才，与当今号称天下第一的美男子淮南王形貌如出一辙。只瞧如今的公主皇子，也个个美貌，便能略窥一二圣上当年的英姿。”

她话说到最后时，便已经微有尴尬。看来是想起了云后所出的明常喜与明常乐，于是住口不言。谢尘嚣也不多说，只是欣赏乐舞。

荣婕妤旋转腾挪，最后忽地折腰滑跪而倒，双膝击在鼓上，一声闷响雷鸣震动，丝竹皆停，人声也息。她一人凝顿，跪在鼓上，双臂伸展，披帛在风中斜飞如翼，背部曲线优美起伏，似不曾断的一笔波涛，纵然年近不惑，身姿仍同少女，岁月不过更增其风韵罢了。

她回过头来，一双妙目楚楚地看着那龙舟的方向。

片刻寂静后，众人纷纷喝彩，掌声喧天。荣婕妤起身，柔若无骨地施上一礼，独自站在台上往下望。

人人只顾着议论惊奇，一时间竟忘了先前定的规矩。而荣婕妤只顾着看皇上作何反应，当皇帝咳嗽着从龙舟上站起，缓缓地拍了几次手时，她已经感动得热泪盈眶，不得不掩面而泣，自然更是无暇他顾了。最后，还是五朵捆扎在一处的荷花掷到台上，片片柔粉的花瓣散落在荣婕妤脚下之时，众人才反应过来。纷纷掷花相酬。

一时间花落如雨，谢尘嚣也抽出一支来，抛上台去。再去看是何人如此豪阔，竟然将五支花一并给了荣江离。

只见那方向上只泊了一艘船，上阳长公主明瑗正站在窗前，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女子。她双手已经空空，如今无所谓一般抱在胸前，摩挲着缠在腰间的鞭柄，神情却似喜还忧，如痴若醉，似怀念，似悲伤，似悔恨，复杂至极。任是何人，纵使能解龟甲卦谶，也无从去解她神色中的万千意味。

而台上早有小太监将莲花柄一一拾起，待到抛掷完毕，便回去计数。荣婕妤所获甚多，侍人们匆匆将台上收拾干净，两艘莲船驶来，将荣婕妤与一直站在后面的黄八子一同接去。

荣婕妤的莲船径直向皇上那里驶去，黄八子却向自己的儿子这里来。这船接近了楚王明常信，靠到谢尘嚣与他之间的空隙中。谢尘嚣做了个手势，盈一握已经将船向一边撑开，给黄八子让出一个空位来。

黄八子的船慢慢停泊进来，将谢尘嚣与明常信隔开。黄八子站在窗口，对谢尘嚣颔首致谢。她服饰简单，素面朝天，几乎不曾有什么妆饰。看来在这次菡萏会上，她除了相助荣婕妤外，果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

谢尘嚣又拿起一支荷来，双手捧着，从舷窗口朝她递了过去。黄八子一愣，随即唇角泛起微微的笑来，也双手接过，将这朵保存完好的花拿在手里。

谢尘嚣轻声道：“如听仙乐耳暂明。”

黄八子也浅笑着应道：“侯爷谬赞。”

作者有话要说：1.将欲来而不近，既似去而复辍。回身若春林之动条，举袂若寒庭之流雪。

出自张衡《舞赋》

2.3出自班婕妤《捣素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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