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茶确实不凡,明明尚自温热,入口却有冰雪沁喉之意。谢尘嚣坐在褥垫上,且喝着,想到今日的来意,又不知皇上如此拖延是为那番,忽而念起云后的话来,不觉微微有些烦闷。
明殷见他修眉浅浅一蹙,了然于胸。问道:“将军可还是一心想辞归?”
谢尘嚣正欲答。忽而听到外头云礼山声音甚是响亮:“堵不如疏,这可是先人传下来的道理!”
皇上咳了两声,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听不清楚,似是要他住嘴。云丞相的声音也弱下去。只听李筱开口,油嘴滑舌道:“此事早有定论,云相五年来一直便反对建这大堤,如今蒙恩堤都修好了,还如此说,岂不是浪费口水么?”
云礼山道声音顿时又提上来:“便是再说五年,臣也得如实禀报,蒙恩堤位于险冲之地,水势之急绝非人能想象,断不能修!”
皇上重重地一拍桌子,呛咳着吼道:“你这般说,难道是叫朕下令,拆了这蒙恩堤不成!”
天威之重,势如千钧,孰料云相怡然不惧,开口大声道:“臣触龙颜之怒,理当万死。只是为万民请愿,臣断断顾不得此身。今年据钦天监说,是枯水之年。尚不足为验,可明年雨水丰沛,若等明年黄河水患一来,夺泗入淮,这蒙恩堤不用皇上下令拆,不出三日,在水势之下,定当土崩瓦解!”
皇上当即又咳嗽起来,气喘得就是下不去。明殷在后头听着,起身向谢尘嚣微一行礼:“将军恕本宫少赔。”
谢尘嚣点头。明殷持杯续水,打了帘子出去,服侍着明允至用茶顺气。好些时分才转回来,又问道:“将军可还是想辞归?”
谢尘嚣稍顿片刻,开口道:“自然。”
明殷点点头,不多言什么,转过话头,对着谢尘嚣感叹:“这云大人,确实是直言敢谏的忠臣。”
谢尘嚣指腹轻轻划着杯瓷,只是沉默不语。
明殷似是无意地扫了一眼他的神色,轻言道:“方才他竟然请求皇上早日备粮,提早设流民驻集所,若是蒙恩堤溃了,还能保一方百姓平安。皇上下令把他架出去,他尚自嘟囔不休。”
谢尘嚣微微抿唇,只听得明殷尚在感慨:“不瞒将军说,朝中社鼠城狐,蝇营狗苟之辈不知几何,各为其争,早就乌烟瘴气。也的亏还有云大人主持大局,才能不失体统,没有将整个大齐败坏掉。”
谢尘嚣背过脸去,偏偏明殷还在说:“要知道这大堤若是溃掉,黄河改道向南,可是几十万的人命呀。不过若是有云大人在,向来也不至于大患。”
他这是纯属于昧着良心说话。蒙恩堤溃后,在云相一手主持下,几十万流民根本没有得到妥善的安置,关中平原哀鸿遍野,白骨成林。涌进京中的流民身患疫病,传染开后户户紧闭,人人自危。
为了控制瘟疫,南军挨家挨户地搜人,搜出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流民便当场用戈矛刺死,尸体堆成一块,一把火烧干净。更有甚者,若是一户人家出现咳嗽发热的患者,一条街便全部武力封禁。百姓不得出不得入,纵有家财万贯,也难得一饷之炊,便是活活饿死在家中,也无人理睬。
恶臭,烟尘,鲜血与火光。
待到解封之时,早已是民不聊生。昔日繁华的街道一片死寂。曾经人来人往,如今唯有绿头苍蝇成群横飞。
明殷即使身处深宫之中,吃穿用度不曾被影响,只凭外头传来的片语只言勾勒出整个图景,也难以忘怀。
如此惨状,堪称人间地狱,但凡经历过的人,再论起时,无不动容。但凡稍有怜悯心之人,无不渴望自己有通天伟力,能救惨痛哭嚎的生民,于水火之中。
谢尘嚣忽地转过头来,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那也未必。”
少女歪过头去,旖丽的面容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层疑惑:“将军何出此言?”
谢尘嚣茫然地抬眼瞧着他,明殷漆黑的瞳孔似是散着某种幽深的光,底下悄无声息地湆散出热切与焦急。他看到了,却并没有思绪去深究那其中的意味。
谢尘嚣喉结滚动,像是要压下去自己欲说的话,终究还是脸颊抽搐了一下,淡漠的神情中透出某种堪称哀伤的悲悯。
他偏过脸去,低沉着嗓音说:“云相封地在禹县。”
明殷紧紧盯着他,知道自己还逼得不够紧:“那又如何?”
谢尘嚣顿住了,很快转过眼珠,直视明殷。
明殷忽然在他那双绿眸子看到了冰凉的审慎。
那是大将军应当有的锋锐,如同利刃出鞘。刹那间将人刺个通透。明殷本来就心里有鬼,给这忽然又狠又冷的目光一刺,几乎叫出声来。
他终究当过几年皇帝,毫不惧怕地直视回去,只是唇下一阵刺痛,竟是被牙齿咬破,才没有丧失镇定。
下一瞬,眼前一暗,谢尘嚣忽然倾过身来,越过小几,脸颊拂过他脸颊,明殷觉得耳边一阵暖热,却是谢尘嚣口齿中弥散的水汽在他耳垂边轻轻振动,仿佛是一丁点暖热的舌尖,在肩颈上细细舔着,若即若离,欲说还休。
明殷露在外头的肌肤缓慢地冒出一层红色的微小颗粒,他侧过脸去,恰好瞧见谢尘嚣白皙的脖颈,还有黑色衣襟下一截弓起的伶仃锁骨。
谢尘嚣声音又低又轻,好像酿得恰到好处的清酒,直叫人微醺。这样嗓音,这样的姿态,应当是情郎在恋人耳边,轻言细语,说小睡昏昏,说香梦沉沉,说经久未见,恣意亲怜,他却在缓缓地说:“禹县在黄河河道历来必经之处,多年深受泛滥之害。若蒙恩堤崩,黄河改道南去,入巨野泽,再也不从原河道走,云相封地之危,便是一劳永逸地解了。”
他音质轻柔,语气里却流淌着肃森的杀意与凉气。
明殷,尽管有所猜测,但听到这个猜测从别人口中说出,仍是不禁悚然。
谢尘嚣低声道:“倘若蒙恩堤崩,除却洪水之威,皇上却还是要查查,是否有小人作祟。”
他一语毕,不再多言,忽地收回身体,像他倾过来时一样突然。气流吹拂,他的发丝拂过明殷的鬓发,两相缠绕,一触即分。
冷雪与山岳的气息在渐渐远去,明殷不禁抽动鼻翼,不由自主深吸一口。在喉腔回味良久,但见谢尘嚣已然正襟坐好,双手搭在小几上,身姿端立劲峭,束得高挑的长发瀑垂,黑色半身映在明黄帘子上。
他们中间隔了斜射的阳光,谢尘嚣眼珠幽深,直而远盯着他:“外臣一孔之见,娘娘莫要在意。只是,若真事有不济,娘娘既然深得皇上宠爱,自是能在皇上面前说的上话的,为了黎元苍生,却是不妨提点皇上两句。”
“至少,莫要令治灾之权落入其手。”
明殷不应是,也不应不是,与他对视良久,忽地粲然一笑:“将军便还是要回怀朔吗?”
谢尘嚣缓慢地点了两下头。
明殷眼角缓慢地挑起美妙的弧度。扬起下巴来,颔与喉间拉出一道优雅的曲线,翘着唇角,只是看着他。
谢尘嚣沉声道:“娘娘觉得好笑?然而外臣只是想着人命关天,并不敢妄言。”
明殷悠然道:“我并非疑你所言之利害关系,我却是疑你这对百姓的赤诚之心。”
谢尘嚣猝然不解,眼神中慢慢升腾上一层怒意。
而明殷低下头,忽然探过身来,轻风扬起,谢尘嚣僵住没有动弹,任由阴影靠近,他贴近自己。他依着谢尘嚣的样子,把自己的嘴唇对准他耳边。两人仿佛交鬓厮磨。明殷轻轻道:“谢将军想着事后弥补,却为何不想着在一切发生之前,将所有悲惨的可能一刀斩断?”
谢尘嚣定在那里。
只听明殷柔和微哑的嗓音宛转低回,在寂静的殿中回响:“我深宫之人,势单力薄,纵然有心也无力。将军若真有爱民之心,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蒙恩堤塌,看着他们受洪水之苦?”
“今年水枯,百姓尚得喘息。若是明年水患,此时尚有一年有余,将军就不能留在朝中,做些什么?阻止灾难的发生,岂不比亡羊补牢,好上百倍?”
谢尘嚣垂下头来。
殿中一片寂静,许久,但听他涩声开口:“做些什么?我又能做些什么?”
明殷微笑着:“将军何其痴耶?这世上,何曾有过最好的解法?但凡做些什么,不都比不做些什么要强上百倍?”
“可是我想回去,”谢尘嚣喃喃道,语气近乎请求,“我想回去。”
“那就看将军选择了,”明殷仍然微笑地瞧着他,“几十万人命——也不过是几十万人命,纵使死了,也连累不到怀朔。何况将军不过是做个假设,黄河不一定会改道,灾难不一定会发生,对吗?”
“对,”谢尘嚣脸色苍白,跟着他说,“不一定会发生。”
“即使发生了,”明殷继续说,声音幽凉,“也不过是他们命里倒霉。这是天灾,谁都不能预见未来,谁也没有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活活淹死,对不对?”
谢尘嚣说不出话来,微不可查地点了点脑袋。
明殷歪过头来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
“好了,”他的语调恢复正常,“竟是本宫絮叨了。将军与本宫说了这许多话,想来也乏了。再用些茶水,等着皇上召见罢。”
明殷自重生后,便不再唤明允至父皇,而是简简单单呼他为皇上,却不料想到,这带来了多大误会。
“只是,”他继续说,“将军上次与本宫说道,不愿掺和这世间事。可你既已入尘,除却一死了之,便休要想着出尘。无数纷纷扰扰,你不去招它,它自要招你。远走固然落个清静,可若被人欺到头上,却也要有自保的力量。将军如今刀剑在手,却只想着授人以柄,甘为鱼肉……”
“依本宫愚见,将军此举,固非好男儿所为。”
谢尘嚣身躯微震,开口时却仍然是平静无波:“尘嚣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