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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旧瓶新酒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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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这年杨柳春。

春意融融,闲风懒懒。谢尘嚣站在通天堤上,身前石栏雕花精美,头顶绿荫茂盛葱笼,无数金枝盈盈垂下,微微摆动。

堤下碧流脉脉,日光抽刀断水,割得波光支离破碎。谢尘嚣眯眼望着河流,暖黄翠萍密密麻麻,自两岸悄无声息地爬行,葳蕤至河心,瞧着不觉繁琐,反倒觉得分外温柔。

这是个偏僻地方,游人很少。在摩肩擦踵,联袂成云的西京,算是一方净土。谢尘嚣伸指掐了一片柳叶。桥板路上,万千柳枝的影子霎时被搅得兵荒马乱,他把柳叶放在手里,不停地揉搓。

柳叶搓成了碎片。

他又摘了一片。

又是碎片。

他再摘了一片。

“小侯爷,”青年石亦仁靠着桥上,有气无力,嘴里还叼着根草,“你把这柳树薅秃了是做什么哦,这笑红宴你还去不去了?”

谢尘嚣本就思绪纷乱如柳絮飘零,压根无心去听,身边人的絮絮叨叨遥远无意义,犹如蚊子哼哼,他心中自有惊涛骇浪,这点小风引不起一丝波澜。

但这最后一句话,三个字,就像翻天覆地时一道雪亮闪电,强行勾走他的注意力。

“笑红宴,”他轻声道,“笑红宴?”

那是天福二十三年,皇上为二十岁的谢尘嚣特地举办的赏花宴。

二十岁的谢尘嚣在塞北吃了这些年的沙子,在抗击北翟入侵中带领自卫军,取得了大齐五十年来第一次胜利。消息传来,举国欢腾,皇上龙颜大悦,破例召见,要他进京。

吃不尽的酒席,宫宴,数不清的珠宝,奇珍,用不完的黄金,白银。第一次来京半个月,眼花缭乱的印象梦过就算,唯有这笑红宴,纵使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黄泉路上回头,忘川河里泅返,还是忘不掉。

赏是美人,花是桃花,笑是喜事,红是姻缘。

就差没把安排相亲四个字写在请柬了。

“去个球。”他回答。

石亦仁一拍大腿,乐了。

“小侯爷,我咋就这么佩服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呢。你这脸儿一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真的,到底什么时候去啊?”

“去个头。”

“嘿,”石亦仁噗地把草叶吐出,露出一个半痴傻半羞涩的笑,“爷你就逗我吧。这回可和以往不一样,据说出席的有皇上的老婆孩子,呸,内眷,可是有嫔妃娘娘,各位殿下,还能看到,嘿,那个传闻里有名的九公主,据说是千年的狐狸,修炼成精变的……”

谢尘嚣丢下柳叶,走到蹲坐的石亦仁跟前,具有压迫感的阴影投下,他按住石亦仁的双肩。

石亦仁紧张地双手环抱在胸前,忽闪着他的小眼睛,吞了一口口水。

“小侯爷,你又要造什么孽?”

谢尘嚣把石亦仁细细看了看,看了又看,喟然叹道:“狗吃屎,猫偷肉,王八看绿豆。你呆得连知音都没有。”

“看到你这个做梦都梦不到的傻样儿,我才算是信了。”

石亦仁眨巴着眼睛。

“信什么?”

“信老天要玩我,”谢尘嚣说,忽然仰面朝天,他那双碧绿眼睛直视太阳,日光照射下流光溢彩,晶莹剔透好像琉璃,“知道么,本将军偏不理睬。”

“你什么意思?”石亦仁皱着眉头,“早上起来就奇奇怪怪,昨晚也没喝酒,怎么就睡出头风来了?”

谢尘嚣没睬他,依然盯着天空,盯着日头。他皮相清俊,骨相凌厉,往日瞧着既赏心悦目又心生敬服,就连安静靠着桥栏,抬手折柳,都像凌然高踞台座,遥不可攀。

但他今日却隐隐有股子邪气,叫人想起一尊眼角流血的神像,看着还是威势迫人,却莫名阴冷可怖。

他不对了,就像是从前那个人碎掉后,又完整地拼起来的。

石亦仁有些惊惧地看着他,又看看太阳,没过多久就赶紧偏过头去,揉了揉出泪的眼睛。

“哎呦我的小侯爷啊,”他道,“都说这太阳是老天爷的眼睛,你还敢和它对视不成?快别犯病了,乖乖闭眼,别给日头烧瞎了”。

谢尘嚣一动不动。

“求生的时候不给活路,”他喃喃自语,“好不容易认命了,心死了,不想活了,又叫我重来一遍?”

“你什么时候话这么多了?碎碎念些什么啊,将军?”石亦仁在旁边提心吊胆地喊,“老大?谢尘嚣?”

“去你妈的,”谢尘嚣仍然自言自语,“老子偏不干。”

他拍拍袖口,伸手一撑桥栏上的狮子头,冷白的手背青筋凸起,身形矫健,动作干净利落,一个鹞子翻身,就漂亮地跃进了通天河,激起好大一片水花。

石亦仁一愣,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撑着护栏去看。

水花散尽,半天也没看见有人头浮出来。

石亦仁呆住了。

“快来人啊,”他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放声高呼,尖声惨叫,“我家小侯爷想不开投河自尽了!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我不会水啊!”

明殷先是察觉出身子晃动,迷迷糊糊地还挺舒服,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看得见。

他对面,一张俏丽的面孔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丹凤吊梢眼,柳叶尖刀眉,高鼻薄唇倒锥脸,美固美,总有种凶悍之意。

她心里应当满是“他怎么还不醒”的焦急,可在这张俏丽泼辣的脸上,只能读出一种“老娘等了好久”的愤怒。

明殷眨了眨眼:“我就知道到了这头,是珠姨来接我。”

累珠抬起藕臂给他头上来了个爆栗子:“死小子你作甚啊,得了离魂症要往嘴里灌屎尿的,再这么喊人半天不理,装傻充愣,脱了你裤子就是一顿暴揍。”

明殷摸摸头,倒也不生气,笑道:“好久不见珠姨,我甚是想念。”

珠姨名叫累珠,累累如贯珠,是吉利的名字。

她原是他生母的贴身婢女,说是婢女,却是认的干姐妹,实打实比亲姐妹还亲。

明殷生母荀八子因难产而死,死前最后一件事,就是逼着累珠发誓,将明殷视如己出,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他。

累珠哭得稀里哗啦还不忘推了荀八子一把:“贱蹄子就是贱,还用你说,我瞧哪个敢动他一下试试。”

累珠脾气急,嘴巴臭,还有一股子谁都敢惹,天不怕地不怕的驴脾气。本来在后宫这种地方,失去了荀八子庇护,她指不定死得比明殷还快。

但怪人总有怪人爱,累珠意外地很得宫中第一宠妃栗昭仪的喜欢。

栗昭仪来头极其离奇,她本是北翟圣女,当时号称塞外第一美人。

天福二年北翟可汗家族内讧,老可汗死后,他的正牌继承人,左贤王麻宋合罕被弟弟暗算,差点弄死。他弟弟即了可汗之位,结果这哥哥就带着一点残兵败将仓皇出逃,跑进齐国,干脆就向朝廷投降了。

第一美人当时是麻宋合罕的支持者,就在这支小小的队伍里。结果到了齐国,却被当今皇上给看中了,把她当作投降的诚意扣留下来,送上龙床,封了皇后以下第一位的昭仪,至今宠爱有加。

宫里都说,她相貌比洛神还美三分,脾气却比阎王更古怪。因为独一无二的专宠,她风光无极炙手可热,可就是生不出孩子。

当时宫里男婴死得又快又惨,幸亏明殷生在午夜。累珠趁还没几个人知道,抱着明殷连夜去求栗昭仪收养,栗昭仪二话不说立马答应。第二天便报备了皇上,说自己想养个孩子玩玩。

为了避云皇后,两人一起想出了这颠倒阴阳的法子,顺手用钱封了接生稳婆的口,叫她们乖乖闭嘴,时机一到就告老还乡。

婴儿的性别暂时瞒住了。还好荀八子平民出生,没什么后台,生的孩子构不成威胁。至于栗昭仪,孤身一人,除了宠爱一无所有,北翟归降者的身份,只会是婴儿的拖累。

因此云皇后对这个新出生的小公主并不在意,没有过多调查。

但长久地瞒下去,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宫里人多眼杂,婴儿又小,什么事都要人照顾,一不留神扯开兜档布就暴露了。累珠信不过别人,寸步不离明殷,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从换尿布,洗澡,穿衣服到哄明殷入睡,无所不及。甚至连乳母喂奶,她都要紧紧跟着,眼光直勾勾地盯着人家胸看,乳母多一个动作都要厉声呵斥。

后来栗昭仪常对明殷说,他出生那一年,累珠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岁。

幸亏宫里没有太后,皇后专注哺亲儿子的乳,皇帝对自己的孩子不敢兴趣,偶尔来看看明殷,都是摇篮边杵一会儿就走,绝无抱的想法,更没有掀开尿布看看的心思。栗昭仪自皇后以下,宫里位分第一大,说什么都有分量,对于别的嫔妃来看小公主的请求,一概拒绝。

就这样,累珠脾气暴,栗昭仪护短,没有人敢惹也愿意惹,宫女们每每忙不迭地完成任务,当即麻溜地滚蛋。宫里都说这两人本来就性格古怪,护着小公主更是护疯了,但就是没怀疑过明殷的性别。

直到后来,明殷慢慢长大,更没有人有理由要求扒九公主的裤子了。即便如此,累珠依然像老母鸡抱窝一样守在明殷旁边,一点点教他怎么掩饰自己的性别。给他梳妆打扮,到了年龄帮他装月事,遗米青的时候给他洗亵裤。

最重要的是,她时刻提醒他,一定不要忘记自己是个皇子。

一到无人造访的深夜,就让他换上男装,学习着男子语调步态,练习射箭,剑术,御马。不精无妨,但是要了解。

明殷当时年幼,懈怠懒惰,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不知累珠此举为何,常常是阴奉阳违。不然就是由着性子,对累珠顶撞撒气,累珠常给他气得怔怔,几欲落下泪来。

但气过了,该管教还是一分不少。

就这样,明殷从小到大女装了十几年,居然没有太过娘娘腔。

所以,累珠绝对是他不长的生命里,最亲的人。

每当人家谈到他的母亲,他第一反应总是栗昭仪,第二就是累珠,第三才是他素未谋面的生母。

然而十六岁时明殷开始变声。声音的变化,出口就能听出,不知持续多久,又不能不说话,累珠怎么也瞒不住,栗昭仪也无能为力。

绝望之下,累珠扬言九公主发了高烧,还没等医官诊治就说烧好了,是她自己给明殷灌下道观里求来的香灰才好的。

云皇后笃信黄老之术,对此深信不疑,尚医局那个专门为明殷买通的医官也不便多加插嘴。但不久之后,就传出来九公主喝了香灰,嗓子毒哑了的消息。

当时九公主已经艳名在外,皇上正琢磨着将她许配给那个世家贵胄的公子来联络感情。闻此计划泡汤,勃然大怒,当即打了累珠几十大板。

明殷与栗昭仪拼命求情,但累珠一条腿还是被生生打折了。

大半年后,明殷变声期结束。栗昭仪教了他学女儿说话的方法,之后又传九公主的嗓子治好了。

明殷平安逃过一劫,累珠的腿却永远地跛了。

跛了腿的累珠心气还是那么高,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为了证明自己还是一条好汉,她成天一瘸一拐在宫里走来走去,高声指挥,什么重活轻活,大活小活,都要插一手。

而就在明殷显露身份,作为皇帝唯一剩下来的儿子被封为太子的前三个月,她和人家抢着打水,结果因为一条跛腿,重心不稳,掉进井里去了。

她至死没有看到明殷身着皇子袍服,光明正大走在日光之下。

她死的时候明殷枯坐三日,未进水米,又为她偷偷戴了半个月的孝。

栗昭仪知道了,并未责怪过明殷不识礼数,居然为一下人屈尊至此,反倒说:该,我们草原上的风俗,对待恩人就要如此。

累珠生前从来闭口不谈她的家属,有传言说她是被家人卖给选宫女的宦官的,她因此对父母多有怨怼。明殷找也找不到,只好在登上皇位后,给她封了个一品诰命,重新迁坟,找了个风水宝地,大修特修。

结果民间又开始嚼舌根子了,一半人仍固执地认为明殷是女子身,说这累珠既然是妖姬的贴身宫女,一定也是个通巫蛊的婆娘,在她坟前唾骂,另一半人则相信明殷是个男儿,挤眉弄眼地说这累珠既然是陛下的贴身宫女,必然知道他的真实性别,明殷少年人家饥渴难耐,累珠中年思春欲壑难填,两人少不了干柴烈火,关系龌龊,在她坟前□□。

明殷逮了一批打板子,可天下悠悠之口难堵。打了板子后,人们说得反倒更欢了。

明殷后来只后悔不该这样迁坟,反扰了累珠的清净。

想着珠姨好强一辈子,死了却有口难言,挂在那儿白白受人冤枉气,明殷就愧疚。

但如今死后相逢,明殷心中说不出地高兴,情不自禁又找补一句:“珠姨,这两年,你却不知我过得什么日子,我可想死你了。”

累珠又长又弯的眉头渐渐皱起:“你却说的是什么傻话?什么两年三年的?”

明殷笑着解释;“自珠姨过世到我过世,约是两年多。”说罢又怅然:“珠姨护了我十八年,我也是不肖,不过两年便弃世,大齐也在我手上亡了,枉费了珠姨一番心血,实在是无颜相见。”

累珠上上下下地盯着他,突然掀开旁边的一个帘子,对着外面吼道:“回宫,回宫!”

明殷眨眨眼,这才觉察出自己竟似身在一个奔驰的马车厢内。累珠坐在他对面,身着草绿兰蕙云缎宫装,耳朵上手指粗的珍珠坠子一晃一晃,俏目瞪得滚圆,又是气又是急:“我就说今儿个花朝节,不要出宫出宫,你非要跑出来,这下好了,不知道在那冲撞到花神了吧,犯了邪了!回去,赶紧回去,找个道士给你祝祷祝祷,那都不准去!”

花朝节。

明殷脑海中一片茫然,眼前的景象却又格外真实有烟火气,累珠口若悬河,那喷出来的白沫子溅了他一脸。他伸手要抹,手上叮里郎当就是一串响,低眼瞧时,雪白的腕上套了一对嘉陵水色宫铃同心环,一个赤脂镶金凤纹如意镯,朱孔阳云绫大袖上,银线绣了一树一树的桃花纹样,外头笼了一层彤管色的云雾绡。

葱尖似的指甲上,还涂了银朱丹蔻。

明殷:“……”

他都多久没穿成这个鬼样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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