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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宇中倾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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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殷一直静静听着,见她此貌,心下暗叹。

他与谢大将军并不相熟。大将军常年征伐在外,偶尔回京省亲,也极少出入后宫。

又因为机缘巧合,阴差阳错,直到他死于狱中,明殷与他一直素未谋面。

总听得朝廷内外夸赞大将军英雄盖世,四下传言都是他在军中指挥若神,可从未见过真人,更别提了解他的秉性。

如今听盈一握这么一说,不由得五味交集。

一个女孩子,把一个人的两句话记了这么长时间,在心中反反复复地温习这两幕场景,以至于随便向个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复述出来。

对他这个人琢磨到透明,以至于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将一点点不忍心的谴责,骂给听不到的人听。

那么即使不是爱恋,也近乎于喜欢。

他能理解盈一握的少女心思,微微好笑,又微微酸楚。

好笑于这个女子柔情过甚,以至于一点点温柔,都能让她铭于五内,心折不已。

酸楚于斯人已逝,再听人苦苦追忆,总觉悔之既迟,念之亦晚,追之不得,空余憾事。

明殷轻声道:“你却是倾心于他。”

盈一握沉默好久,自嘲似地一笑:“哪敢和公主比福气。”

明殷心中咯噔一跳。

这个当口提到明萱,她明显是不愿意让自己好过。

他紧盯着她,盈一握脸上的表情慢慢变了。

“只是,只是,”她果然激动起来,柔和的嗓门大了,含着哭音,似怒似悲,似层层迭起的海浪汹涌澎湃,将梦一般的甜蜜给扫到痛苦至极的深渊中,“她既然是他妻子,就应当爱他,护他,便是死了也不能伤他分毫。大将军对公主还不好么?终身不二色,当年她胡作非为,两军对阵时被胡子掳了去,先帝都说军情要紧,她自作自受,不必管她。大将军单骑走敌阵,夜闯斡霍可汗王帐硬生生给她救了出来,据说身无完肤,积血盈甲,整个后背给飞箭戳了十几个窟窿,根本不能看,却把她牢牢护在胸前,没伤到公主分毫。然后呢?然后呢?!”

她忽地站起,那张柔美的脸庞因憎恨和愤怒而极度扭曲,明殷不由得向后一缩,“她是怎么说的?她当年站在朝堂之上,又是怎么说的?”

明殷当然知道她是怎么说的。不用盈一握提醒他也知道。

他当年就站在皇座的幕帘后,身上如此刻一般冒着寒意,汗水滴滴涌出,浸透素绢里衣。

而隔得远远,红纱印金的幕帘上印出个幽灵般的白色身影。

那是明萱,谢尘嚣这辈子也不会想到的背叛者,跪伏金殿之上,九卿之侧,皇帝之下,夫君之后,用比春水更娇媚的声音,从背后刺了那个黑衣男子一刀。

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注视着明萱,唯有他远远地,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大司马的瘦削侧影上。

满朝文武口诛笔伐,那身影始终渊渟岳峙,不动如岩。

他静立殿下,佩剑被夺,双臂被缚,金弁被解,长发披垂。手无寸铁,旧伤未愈,周身却自带无边威势,杀伐之气喷薄欲出又被牢牢收住,凝而不发,落在那黑衣上沉重若玄铁,叫人无端战栗。

仿佛他站在那里,就是壁立千仞,海纳百川。万众的愤怒与指责,如风如浪,撞上这巍峨便尽数粉碎。比那个身穿龙袍的人远远更像天之骄子。

只身孑立,不落神威。

唯当明萱开口的那一瞬间,大司马猛地一颤。

从未预料的伤害,从未预料的方向。

明殷猝然摇头,终止回忆,将一切思绪摇晃出去,哑着嗓子道:“我不想听了。”

盈一握晃了一下,似是想冲上来又生生抑制住自己的脚步,她面色红涨,开口时几近怒斥:“你不想听了?不想听了?我还偏要说!你们杀了他,你们杀了他!现在,胡子杀进来,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死人!大齐衰败成这个样子,你们满意了?满意了?!”

“那又如何!”明殷霍然起身,他的声音甚至比盈一握还大,硬生生把她的叫喊吓回了嗓子里,“人是我杀的吗?是我要杀的吗?老头子的旨意,谁敢去驳?你们现在这么怀念他,这么需要他,当时下他入狱的时候,谁又吱了半个不字?谁又帮了他一把?”

旁边沉睡的宝儿给吵醒了,她举手揉了揉眼睛,显然还迷糊着,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盈一握垂下头,细微地颤抖,明殷顿了顿,压低嗓门与火气:“总不能因为我恰好摊上了亡国之君,就什么都怪我吧?”

他问是这么问,心里其实是有答案的。

答案比黄连还苦。

倘若明殷只是单纯一个未至弱冠,皇位还没坐一年就被北翟夺了的太子,他当然能得到史家的哀悯同情。

将他钉在汗青上时,也能稍稍宽容些,在耻辱柱靠下的地方,给他找个隐蔽的小位置。

问题在于,就在一年前,他还不是太子。

他甚至都不是皇子。

他是个小公主,穿留仙裙那种。

明殷出生那年恰好皇后的独子出生。那年之后宫中出生的其他男婴像得了鸡瘟似的一个传一个地死,养母栗昭仪为了不裁他那块小小的裹尸布可谓是绞尽脑汁,最终想出了这错乱阴阳颠倒乾坤的法子。

把他当女儿养,从小教琴棋书画,教纺绩针黹,教画眉涂脂。

明殷自己脸蛋子也争气,他生母据说是姿容祸世的美人,活脱脱就是个狐狸投胎,床上吸人精气,床下勾人心魄,男人见了就想□□。

换到他那儿,居然也长出个雌雄莫辩的风流情态来,精心伪装后,如出一辙的狐狸眼媚得惊人,抬眉含笑便能诲盗诲淫。

纵然明殷裹得严严实实,一举一动循规蹈矩,可就为了这张脸,大臣见了面有意无意都要咳两声,民间盛传这九公主定是个□□,一张犁得要两个人来拉,一个洞得要两棵苗来插。

长成男子后他身量其实过于挺拔,但明殷莫名其妙地顶着养面首的名号活到十八岁,硬生生没有一个人觉出异样。

妃嫔天天斗,皇子天天斗,大臣天天斗,他安安生生地混吃等死,直到人全部斗死了,老皇帝猛然发现自己没继承人了,栗昭仪才把他献上去。

明殷立为太子后,本以为风言风语总该销声匿迹了,谁知越传越像神,人人都说他阴阳同体,不然就是男人精气吸的太多,长出了那玩意儿,底下其实有两套。

世家大族都相信了,嫁他都不敢用嫡女。

这事儿除了眼见为实,怎么解释都打消不掉疑心。而毕竟明殷又不可能站在城墙上边脱了裤子甩鸟,他只能背着这口锅,委屈地说不出话来。

他继位前就有无数人骂他祸国妖姬,太常日日上折子,无论从烤乌龟的花纹,茅草的长短还是星星的位置还是云气的形状,都表明倘若明殷登基,国祚不存,社稷危矣。

栗昭仪力排众议,把明殷托上了宝座。她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嘱咐他不吃馒头也争点儿气,谁知明殷还没来得及大干,便亡了国。

明殷自己都觉得自个儿是个扫把星,何况百姓。

太平时要找个人供着,乱世里要找个人骂着。

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找个人领着,喜欢将自己的命,和别人生拉硬扯,绑在一起。

子女绑父母,妻子绑丈夫,士卒绑将军,小民绑县长,外地绑中央。

七绕八绕,总能绑到他身上。

明殷见盈一握不语,又叹了口气。

“大齐底子就是空的,”他说,“到今天这个地步,原因太多,不是你一个婢子能够知道的。”

“别说谢尘嚣已经死了,就是他还活着,也改变不了什么的。”

“能改变的,”盈一握喃喃地说,“能改变的……”

“睡觉,”明殷耗光了对美人的所有耐心,不愿再多说,“睡吧。”

盈一握还坐在那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他这回真睡着了,直到夜里被瑟瑟寒风冻醒。睁眼一瞧,才发现火堆已经灭了,自己的牙关不停地打颤。

明殷一骨碌爬起来。头顶上,冷寂月光自疏落枝叶间滴落而下,在地上蜿蜒流淌成怪异诡谲的银色溪流。

他身旁空无一人。

他的衣服已经被叠好,放在一旁的包袱上。可宝儿的包裹,盈一握的竹杯,都在原地没动。

明殷心中猛然掠过一阵寒意。冷风贴着皮肤低低撩过,他汗毛悄无声息地一根根立起。他想大声呼喊,到了嘴边却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在咕哝:“盈一握?宝儿?”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

他披上了衣服,却并没有丝毫暖意。用手摸摸火堆,明殷心中又往下一沉。余烬触手冰凉,她们离开定是很久了。

明殷不愿再等。他开始在树林中摸索着走。

他跌了不知道多少跤,随着时间流逝,天上月光渐渐暗淡下去,苍白如同一枚纸钱,贴在朦胧的灰蓝色天廓上。

雾气冉冉升起,黎明前,总是暗色最深沉的时候。明殷脚下枯枝细石的硌硬感慢慢消失,知道自己是摸到了他们来时的大道上。

眼前仍是一片昏黑,风声在耳边低低啜泣着,他心里的迟郁也越来越重。“盈一握,”明殷念道,接着,声音越来越大,“盈一握,盈一握!”

他的声音在风中不甚清晰,然后他闭口,安静下来听。风声中隐隐约约有其他声响,但很快又混杂在一起,模糊难辨。

他等着,心急如焚。

风缓缓停了。乳白色的雾气里传来女子细微的□□声,像一段被树枝勾拉过的绸缎,牵连不断起许多痛楚的毛口。明殷向那儿走去,边走边开口:“盈一握?”

越来越重的喘息声告诉他找对了地方。终于,明殷停下来。穷尽目力,他终于觉察出一个黑影背靠在旁边一棵树上。

他凑上去,莫名的恐惧让他不敢伸出手来,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个黑影:“你怎么在这里?”

“柴……”她极轻地吐气,仿佛用一点点力都是不能忍受的痛苦,“柴……不够……火灭了,我和宝儿,出来找……”

“你怎么了?”明殷心中骇怕更甚,“摔倒了吗?我把你背回去……”

“不,不,”她急促地说,明殷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强烈的抗拒之意,“不要碰我,不要……”

她的呼气有着不祥的炽热与腐败,明殷伸出的手又缩回来。他不知如何是好:“宝儿呢?”

盈一握静默了。她猛地一咳,一块潮湿腥黏的东西溅到了明殷脸上。她的话语随着血腥味扩散开来,汇成平静而无意义的两个字:“死了。”

“死了?怎么就死了!”明殷简直不能忍受了,恐惧与惊怒压在他身上,像两座大山,逼迫得他喘不过气来,“这就出来一趟,怎么成这样了?!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他强行要去扶盈一握,他开始后悔没有带火折子出来,好歹把她弄到火堆旁边,渴了就喝点水,饿了就吃点饼,昏了头就睡一觉,有伤就包扎包扎……不管怎么样,好歹有点光,让他看看这是什么情况吧!

“别碰我!”她一下子尖叫起来,“滚!滚!你们这些畜生!畜生,不得好死!”

那几乎是撕裂性的呼喊,明殷脑子嗡地炸起来,尖啸中的痛苦与愤怒将他的心肺全部切片。

他的手无意识地掉落下去,再有触觉时已经冰凉。

耳边,盈一握还在喘着濒死的气。

“说,”再开口时,明殷语气出奇地镇定冷静,他此刻真正像天子一样威严,“你们出去找柴,你们遇到了谁?”

“胡子,”她声音微弱,“马……我们拴在大路上,给他们……很多人……看见了……”

“他们起疑心,就在这附近察看,结果发现了你们。”

“……我杀了宝儿,”她自顾自地说,“用簪子……不能让她……脏了身子……”

她打住了,像是羞于启齿。

但后面其实也不需要听了。

“为什么不呼救?”明殷问。

“总不能再……带累公子……”

明殷无言。

“阿谷,”她忽然又道,“阿谷,阿谷……姐姐想你,姐姐真的好想你啊……姐姐逃出来就是要看你……姐姐看不到你,死了也不甘心啊……”

“我会找到他,”明殷说,“我会照顾他。”

那个靠在树上的身影因为突然的欣喜激动地抖了一下。

“君无……戏言,”她反复地说,“君无……戏言,君无……戏言……”

“是的,”明殷说,他感到自己的眼眶一阵潮湿,“君无戏言。”

“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往前走,第一个村子……”她的声音低若蚊蚋,渐不可闻,但还在努力地说些什么,话语与淤血一起哽在她的喉头,只是吐不出来。

明殷克服心中所有不适,摸索着把耳朵贴近这个死人的唇边。

盈一握呼哧呼哧地喘气,一个字一个字在气里飘出来,砸在地上:“奴婢冤枉……奴婢不甘……求皇上……做主,皇上……为奴婢……做主啊……”

她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仍不忘把自己的命,绑到明殷的身上去。

雾气渐渐消失,第一丝灰白的晨光照在盈一握冰凉的尸体上。她全身并无半点遮羞之物,遍布野兽一样撕咬的孔洞与伤痕,脸部被划花,整个人被七把刀钉在树干上。

宝儿在她脚下,面孔紫胀,喉咙上插了她的银簪。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北翟人。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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