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阿娘牵入房里时，父亲正和四叔父谈论周易。

“厉。”

我走近那神秘伫望的二人，方听到他们谈话的尾声：“前卦，幼龙潜渊，牡鸡司晨，阴阳失和，恐不利后嗣……”

叔父卜卦的声音一顿，转过身来：“皇太子殿下，皇后殿下。”

他难得肃穆地朝我和阿娘拱了拱手，而后阖目，神秘庄严的眉眼颇有几分像我的阿父。

阿父漫不经心地招呼过我，久卧酸涩的腿脚换了个姿势：“那当下是如何卦呢？”

叔父看一眼我，再看一眼挑眉的阿父，低头摆弄起了龟甲。

“未知。”

他吐一口气仰头。似是迷茫，似是疑惑，亮晶晶的双眸不经意滑到阿父座上的玉如意上，不甚确定地指了指：

“只是此器先前毁损过一次，此次再……怕是非吉之兆。”

非吉。

那“非吉”二字似有某种魔力，我此时坐在阿父身旁，待那摩挲着我肩处的掌腹待移到我的后脊处，尖锐的疼痛霎作四处蔓延，天地渐渐昏暗下来。

我伏在阿父身上汗涔涔地喘着气，只觉自己冷得像掉进了冰窖。

“贬他们去永巷做苦力还是轻了！”

抚着我脊背的阿父陡然暴躁拍案：“朕还没死呢，他们就敢害他，要是死了，不得反了天了，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当是死一个少一个祸害！”

他砰砰砰地拍过案，虚弱地咳了咳，继而抱着我大哭起来：“我的儿，我的如意！我好好的如意被他们害成这个样子，这世道……人心险恶……我可怜的孩儿，为父可拿你如何是好啊！”

阿娘被阿父凄厉的哭声感染，亦捉住我的手掩面痛哭。

两人的哭声里背上的剧痛终于过去，我擦擦眉毛上的汗，抬手擦擦阿父脸上的泪，再擦擦阿娘脸上的泪，许久不语的嘴巴抿了抿。

“不要……”

我沙哑的请求里端详龟甲的叔父豁然睁目。

我好容易憋出的话头咽了回去，掏出怀里的白帝子勉强一笑。

阿父忽然不流泪了，覆住我手里的白卵耐心问道：“不要什么？”

不要为我杀人。

我心头极为浅淡地略过这句话，未能说出口，艰难地咽下口水，开口却是：“我要太子阿兄……”

“什么太子，他早就不是太子了！”

我的请求被阿父气怒打断，珍爱的白帝子也被他挥到了地上：“我没把他绑了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若非他识时务给你让了这位子，我好歹要他和那两个毒妇一起去地下……以后莫与我提他！”

可，可太子阿兄是无辜的呀。

圆滚滚的白帝子可怜巴巴地躺在大殿的角落，看起来与我十分同病相怜。

阿兄并未做什么错事，他是被吕后和舞阳侯之妻吕媭牵连的。

我摇了摇头，阿娘的啜泣里祈求地看向阿父：“让儿去看看吧。我听闻阿兄因为我受伤的事哭得晕厥，又不肯吃喝，这都第七日了，再不吃饭是会饿死的！”

人不吃饭是会饿死的。

离我被刺杀已有十来日，关了禁闭的阿兄许久见不得我，待打听过代我探望他的宏孺，方知道我被他的母亲和姨母的人险些害死，悲愤之下晕厥了过去。

出了这么大的事端皇后自然被废，太子阿兄醒来后亦写了奏表请辞储位，说是再没脸见我了。

宏孺今日探望阿兄，他道阿兄的境况很不好，每次看他都倚着门边默默流泪，不吃不喝的谁也劝不住，最近两日似乎总是做噩梦，说是探他的额头都在发烫。

一方阿兄不愿见我，一方阿娘拉住我不敢让我去，我因为养伤如今连西厢的大门都出不了，更何况是见险些杀了自己的人的儿子，此事阿娘虽被我哀求得肯通融一二，可阿父这方却是明令不让我进出，有那些侍卫重重阻拦着，我插翅也再难进去了。

是以我只能过来求他。

阿父仍是无动于衷，我无计可施，不觉心头一悲，遂窝在他的怀里哀哀哭泣：“儿心里难过，儿要兄兄，呜呜……没有阿兄……儿的病就好不了了！”

这么胡乱哭着，我心下越发苦楚委屈，一会儿抱着他的胳膊一会儿缠着阿父的脖子，一会儿又蹭进他怀里，将湿乎乎的眼泪抹了他一身，终于被人疑惑地扒拉下来。

我被阿父唏嘘拎起，云雾缭绕之中与他大眼瞪着小眼：“啧，这小子真是龙啊？”

什么龙？

我踢踢自己秀气的小腿，正对上睁大双目指着我的阿娘：

“如意？”

……

我不晓得为何自己一哭便变了个物种，只被阿父阿叔阿娘三人器物似的观赏良久，戳戳我的鼻摸摸我的头，皆对着我嗟叹起来。

“这可真是神物哪，”阿叔啧啧称叹良久，忽然向父亲摆摆手：“方才那话我收回，我只给人算卦，龙不行。”

“龙当然不行！”

阿父抚着我的脑袋得意地凑了过来。

他呼吸很轻很轻，似乎生怕多喘一口气儿便吹飞了我似的：“你看看这疤，你看看这伤！神物毁伤乃是凶兆，这么看着，我朝国运竟有两次崩断之危，可怜我等拼杀十来年才得的天下……唉，那个败家娘们！”

什么国运？什么崩断？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阿父痛心疾首的唉叹里我抖抖耳朵呼了口气，乘云驾雾地跳到鉴前，急忙叼起了方才被阿父打落的白帝子。

哎哎我的玩具……

等等！

这是什么物种？

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竟是鉴里的物什，嘴巴里的卵惊得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