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前排的司机维托·法兰契尼摇下后排的车窗，让新鲜空气进入车内，悠扬的欧洲爵士乐随之逸出车窗。他等着，看着街对面的公园。有群孩子在阳光下玩球，树叶在微风中发出的沙沙声，叮叮当当的水流声为他们的笑声伴奏，十分好听。街道的另一侧，阴沉，静默，护士搀扶着神情呆滞的病人散步，附着在灰白色建筑上的藤蔓枯萎了。
他等了十分钟，克里斯托弗·布鲁姆由远及近地走来，拉开车门。维托发动了汽车。
“去取那箱格鲁吉亚茴香酒？”老维托问道。
克里斯托弗皱着眉头在巴掌大的速记本上写写画画，圆珠笔划出躁动的声响：“不，先去罗迪欧大道，停在我们前天去过的那家意大利工作室门口。”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出了什么事吗？”
“...唔？还好，还好，没什么大事。她只是想再改一下后天穿的那件裙子。她现在不想要挂脖式，觉得后背露得太多了。”
“哦。”老维托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一声。
“等我从服装店出来，咱们就去取那箱酒，然后去唱片行拿一个月前订的唱片——该死的！我还得找个地方打电话。这样吧，等我拿到唱片，咱们就一起去咖啡厅喝杯汽水，我刚好也和那个傲慢的心理医生通个气。接着....接着......”
“机场？”
“哦对了，就是机场，我要在路上小睡一阵，最后我们回来接她。”克里斯托弗合上本子，疲惫地揉了揉眼睛。
“这一天天的，真叫人紧张，如果我们做错一个环节......”
“不会的。看吧，都写在本子上，不会有纰漏的。”
“如果搞错了，她就会摔杯子，玩失踪，半夜闪现墓地。她是个偏执，敏感，脆弱的女人。”
“嘿，维托，我不喜欢你这样说她。她没有疯，她是压力太大了。”
红灯亮了。维托·法兰契尼一踩刹车，叹了口气：“算了，忘记我说过的话吧。她以前可没有这么难搞。人家都说婚姻会让女孩变成女人，我妻子就是这样，婚前一个天天跳舞不着家的疯丫头，穿上婚纱，切了蛋糕，一夜之间就懂事了，可格洛丽亚小姐完全是反着来的。”
“我告诉过你，维托，洛莉现在处于转型期，这和结不结婚的没关系，那个格雷科...不提也罢。”
“你觉得生个孩子会有帮助吗？好歹让她动作慢点儿？”
“哦，我不认为他们能有孩子。”克里斯托弗冷冷地说。
设计师工作室到了。这是一栋很美的米黄色建筑，白色地砖上绘着飘逸的紫色鸢尾花。
“早上好，帅哥。”年过五十的服装设计师乔治娅·普奇抬起眼睛，语调平板。
“早上好，乔治娅。”
“我猜你是来气我的吧？”
“拜托，乔治娅，积极点吧。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后天就是记者会，不会再改了。”
“好了，把衣服给我，”普奇从克里斯托弗手中拿过那条巧克力色的鸡尾酒礼裙，“她要什么？”
“后背，她觉得露得有点多。”
“老天啊，她是在开玩笑吗？”普奇重重垂下手，“剪就算了，你们让我怎么加？我设计的是礼服，不是什么该死的拼贴布！”
“拜托了，乔治娅，她不是针对你。”
“问题在于她的发色，妆扮，选择的电影，你明白吗？所有事情都不对劲，这条裙子是唯一一个没问题的东西。她不适合白金发色，烈焰红唇妆很离谱，西部片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你们应该先解决这些问题，而不是一次次来找我这个老太婆的麻烦！”
乔治娅·普奇是最好的那批设计师，她不缺明星客户。克里斯托弗没有别的话能说，只得一次次道歉。
尽管如此，她还是发了很久脾气。克里斯托弗走神了，他心想普奇小姐这样也挺好，生气了就说出来，不要让人猜来猜去。他想起格洛丽亚，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这一系列失智的决定（性感肉弹是她最不该尝试的路线），堕落的生活方式，以及她毫不在乎的泰然，都让他难过。她在干什么？自毁吗？可是，舆论已经找到了新的攻击对象，行业内对她的限制松动了不少，那些大人物也没打算因为一篇报道就放弃她，工作邀请又多了起来，（他不得不承认，和格雷科的婚事在这一点上真的帮了她），那她又是何苦？
“我真搞不懂这个女孩。”普奇小姐说。接着问他要不要喝酒，克里斯托弗拒绝了。
“那么，您能在后天前改好礼服吗？”他小心地问。
“我不知道，真的，”普奇小姐疲倦地说，“我还要给摩菲因·孟丹的裙子缝莱茵石，她的新电影发布会也在后天，那个场合更隆重。”
他坐上汽车，老维托正在听电台的新闻节目。他听了几分钟，无非是什么奥德利飓风后灾民重建家园，小罗斯福宣布参选众议员，猫王发布新歌之类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他叫老维托关上了收音机，摩菲因·孟丹的发布会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
当他从威尔希尔大道的会员制酒行里搬出三箱格洛丽亚预定的欧洲酒时，他思考了一下要不要问店主要个杯子喝一杯。接着，他又想起了店主忧虑的眼神。那是个在室内戴礼帽手套的优雅东岸人，是格洛丽亚的影迷，显然她天使般的少女形象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希望克里斯托弗能劝她少喝一点儿，即便这个要求并不符合他的利益。
“谢谢你，比尔，但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她看上去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再见。”
他最终还是没有喝酒。“很好，”他赌着气想，“格洛丽亚，你和我，咱们两个人中总得有一个人保持清醒。”
......
“阿特·布雷奇，斯莱德·汉普顿，德克斯特·戈登，法国爵士，好品味......艾迪特·琵雅芙，伊莎贝尔·奇丽欧，达丽达，雅克·布雷尔，伊夫·蒙当，她可真是喜欢法国啊，不是吗？”
唱片店。该死的唱片店。
她订这么多唱片干什么？只要她醒着，唱片机就转个不停，她真的能听进去这么多歌曲吗？那她是觉得寂寞吗？可他在她身边啊？有他还不够吗？
他是她唯一的私人助理，是她最亲近的人，可他还是有太多疑问，没有答案。
格洛丽亚，你在想什么？
“......罗贝托·马格里斯，米娜，佩皮诺·加利亚尔迪，一点地中海风味，不错。好了，布鲁姆先生，这两箱就是格洛丽亚小姐订的唱片了，都齐了。”
“哦，谢谢。”
“对了，需不需要我搜集一些西部电影的唱片给她？”
“什么？”
“呃...我是说，大家都在传她要演西部片了，对不对？需不需要我为她找一些西部片的经典插曲？埃尔默·伯恩斯坦，迪米特里·迪奥姆金，马克斯·施泰纳啦，沙龙钢琴啦，曼陀林啦，陶笛之类的，可以帮助格洛丽亚小姐进入角色。”
如果是以前的她，答案是肯定的。她的准备工作细致而条理分明，陪着她整理学习是一种享受。那个时代的人穿什么衣服？怎样走路？怎样说话？是习惯在躺椅还是书桌前读书？扮演角色的演员又该做到什么程度？是现实主义——每个细节都力求还原？还是点到为止，专注表演的当代性？他喜欢这种拼图似的快感，从裙角的一小段蕾丝开始，一点一点，把寥寥几段文字变成一个鲜活的人。
现在？他不知道。
“我会问问她的，谢谢你。”
老维托帮着他把唱片放进后备箱，和那些稀奇古怪的欧洲酒摆在一起，克里斯托弗合上了后备箱的盖子。他们两个人找了一家咖啡厅，坐在阳光下，喝着姜汁汽水。现在是早上十点二十，再过十分钟他要给格洛丽亚的心理医生打电话，格洛丽亚的朋友十一点半到，他们要在那之前赶到机场。
“我去了。”克里斯托弗和老维托打了个招呼，见司机杯里的汽水快空了，他让招待给维托再上一杯加冰的汽水。
“等等，我也要一杯，加倍冰块。”他揉了揉眉心，补充道，好像不握着那杯冰凉镇静的饮料，就没有勇气走进电话间似的。
“嗨，美姬，这里是克里斯。卡伦德医生在吗？”
“你好，克里斯，稍等一下，”美姬小姐踩着她那双黑白格子低跟鞋走远，他狠狠吸了一口汽水，她回来了。
“他在线，我为你转接。”
“克里斯，你想干什么？”
“卡伦德医生，我想请你再考虑一下嘉诗小姐的......”
“你不用再说了，我很忙。”
“拜托了，医生，她需要你。”
“布鲁姆先生，我已经和嘉诗小姐讲得很清楚了。”
“她现在非常没有安全感，今天她又去探望她妈妈了，每次回来她的状态都很差，可她还是坚持去......您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她，医生，她不能没有您。”
卡伦德医生叹了口气：“克里斯，你并不了解她。”
“我当然了解！我是她最亲近的人，谁还能比我更了解她？”
“别回答得那么快。”
“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事实？真的吗？”
“你究竟想说什么，医生？”
“没什么，我非常尊重患者的隐私。”
“隐私？真的吗？上个月《演艺周刊》曝光辛迪·卡文纳西的女儿未婚先孕，我真的很好奇，记者从哪里得到了这个消息呢？说起来，卡文纳西女士曾是您最忠实的患者之一，为什么最近没在诊所见过她了呢？”
“你在说什么？你想说什么？闭上你的嘴，别乱说，你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懂啊，所以需要你教。”
医生在电话那头阴险地笑了：“哦不不不，别试着引我上钩，这是白费力气。你且张牙舞爪吧，狂妄的小崽子，我真的很期待，当你知道她对你的真实看法时，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什么？喂，你说明白！”
“卡伦德医生，马布尔小姐又发作了！她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根回形针割腕自杀！快！”美姬小姐大喊道。
电话断了。
在前往机场的路上，克里斯托弗睡着了，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和格洛丽亚第一次见面，她走在他前面，带着他去找食物，他现在还记得她发丝焦糖般的色泽。他满心抑郁地前往圣雷莫，却被临时拉去套上了新郎的服装，被迫演一场无人入戏的滑稽剧。当他看着她的脸，在那双甜蜜的眼睛中，他看见了疯狂的迹象。那天晚上，当他要离开房间时，她坐在床上，轻轻拉住他的衣角。她的眼睛垂着，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了一小片阴影。她拽着他向床倒去时，那片脆弱的影子被灯光吞噬得干干净净。
结束后，她很快睡着了，头枕在他胸前，手臂环着他的腰。他看了她一会儿，捻起一缕她的发丝放入口中。
苦涩的味道。
有人在轻拍他的腿：“布鲁姆先生，我们到机场了。”
“红鲱鱼。”他醒了，嘟囔着。
二十分钟后，克里斯托弗接到了他的客人：一位笑容温暖的年轻女士，和她有些吵闹，但也很可爱的朋友。
“欢迎，詹金斯小姐，我是克里斯托弗，这位是？”
“你好，克里斯，叫我路易莎吧。她是比安卡·道格拉斯，我的好朋友。”
“你好，你好，你好！走吧，路上再寒暄也不迟啊，我们什么时候能够见到洛莉小姐呀？”比安卡叽叽喳喳地说。
路易莎和克里斯托弗都笑了。
“那我们出发吧，”他帮两位女士拎起了行李箱，“你们饿了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不用！我一点也不饿，我真的等不及见到洛莉小姐啦！”比安卡快速说。
“路易莎，你呢？”
“哦，我也想快点见到洛莉，”她蹙起了眉毛，“我读了她的信，很担心她。她在哪里？”
克里斯托弗环顾四周，低声说：“清泉疗养院，她去探望她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