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济寺门开，静待香客来。
只是今日来的人并不多，至少此时，寺内只有一位。
净明在宝殿内，双手合十，弯腰，与守时前来的香客说话。
头发灰白的老妇笑着，顺着脸上的沟壑，填满眼睛。她弓着背，将耳朵靠近些，声音有些大：“净明师父，你说什么？”
“李施主，许久未见了，您身体可好？小李施主未陪您来吗？”
李婆婆年纪大了，平时就有些听不清，不过眼睛依旧精亮，虽说大半的时候没人知道她在看些什么。
这会听清了，婆婆点点头，大声回应：“多谢小师父关心。走个山路而已，我这个老太婆腿脚还行，我儿子来干嘛。”
净明自然知晓她近来抱恙的事情。她是靠着参汤吊回来的，又修养了许久，精气神回来之后，儿子才肯让她出门。
“唉，我早就想上山了。前几天刚出门，人一多，老婆子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不记得路了，还好有个小姑娘将我送回去。他们说你好久未出现了，老婆子还以为你和你师父一样，也想不开闭关了。”
李婆婆回忆起往事，眼眶泛红：“你师父在时，普济寺可是热闹得多。为何不收几个小和尚，让你也有伴一些。”
净明今天说话有些慢：“师父还未出关，净空师兄身为代住持，需处理寺内大小事务，还有法会在即。贫僧资历尚浅，招收弟子一事，还需师兄与师父商讨。”
“那你得赶紧，你两个师弟都不太行，尤其是那个胖胖的，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要不得，要不得。”
“胖？”净明一时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低头思忖，而后笑着说，“净成年纪尚小，还不会收敛情绪。”净成小时候的确有些胖，如今长开了也是他们几人中最为壮实的，
“净空？”李婆婆弯腰又将头凑近了些，赞同他，“对，小和尚小小年纪，歪门邪道厉害得很，还会学人说话，乱七八糟的，每次看见他，老太婆都觉得心里慌。”
净明这会儿也反应回来，婆婆耳背的毛病应该是更严重了。他也不纠正，等着婆婆说完。
李婆婆说着说着，伸出手指勾勾，让净明再低一点。
净明不解，但李施主看起来极为谨慎的样子，他配合地低头，只听见李婆婆在确定四处无人后，才小声说道：
“没什么人听我这糟老婆子说话，但净明啊，你也要争一争的，怎么还让净空压你一头呢。还有你师父究竟是怎么了，怎么病好了就换了一个人似的。老太婆先前都快死了，都不愿出门，他当年快死的时候，我可是日日来给他上香。还有、还有啊......净明，让你师父离缘安远一点，那老东西最会蛊惑人心，这世道，人心都坏了啊，你也要小心......
老人家话说得乱，想到什么说什么，净明神色微妙，不太理解李婆婆突然的话语：“施主在说——”
“娘！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李婆婆儿子气喘吁吁地靠在门框上，手里还拿着拐杖。
“哎呦！”李婆婆被吓到，往后跳了一步，睁大眼睛看着门口的人。
“德旺？你这个糟老头子不信佛，跟着我来做什么！”
“这......小李施主？”
李平康尴尬朝他笑笑，走到他娘跟前想将拐杖塞进她手里。
李婆婆才不要，直接扭头：“我要这个做什么，你腿脚还没有我的好用，看不起我是不是。”
他这段时间已经非常习惯自家娘的臭脾气了，怪不得他爹不愿意跟来。只好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桃酥。
儿子低眉顺眼：“娘，福兴记的，特地给您买的。”
李婆婆虽然不看，但味太香，偷偷瞥眼，还吞了口水，就是不伸手：“只有给我的，你可是站在佛祖面前！”
“呃......”他赶得急，糕点就揣了一块，被娘这么一提，有些无措。
李婆婆冷哼，就知道他心不诚。
李婆婆与他师父是旧识。她的脾气，他师父曾经与他说过一二。不管年纪如何，都是一个好面子的。
净明失笑，给她一个台阶：“佛祖已经受过供奉，不可多食。李施主，这福兴记的糕点，放久了就不好了。”
“是啊，是啊。”李平康赔笑。
李婆婆这才转过来，盯着桃酥，装作勉为其难：“小师父都这么说了，我就收下了。”
“娘，还有拐杖。”
“拿来就拿来，这么多话。”
李婆婆接过拐杖和桃酥，走出了宝殿。她可不能再佛祖面前吃。
见娘走远了，小李施主走过来，伸手挡着嘴，向净明解释：“我娘月初这病啊，药可能用猛了，有时候脑子有点不清醒，前几天就把我认成我爹了，一直没好。要是刚才说了什么胡话师父不要生气。”
净明朝他行礼：“李施主心向佛门，佛祖自然不会见怪。”
“那就好，那就好。”他跟他爹一样，不太信这些。但和净明还是相熟的，凑过来小声问：“你不是很久没来宝殿了吗，大家担心得很。而且那什么山里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就、就知道我娘今日死活要来，让我来问问。”
净明含笑解释：“我没事。师兄念我辛苦，让我这几日休息罢了。至于山里，李施主是知道了什么？”
“呃，没、你没事就好。”他心里也懂，让他来问还不是怕山里有些什么，又怕被别人抢了先，知道他和净明有些交情，一定要让他来问。
这群叔伯姑婶心眼子够多，以前不见他们这么关心净明。
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就是听说，听人说的，大伙也是听说，你得小心一点。”
说着慢慢后退，不去看净明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那净明，我就先带我娘回去了。”
“回家？我不是才来？”李婆婆吃完了，又走回来，摇着脑袋，不想走。
“娘！别闹，别给净明师父添乱，这寺里不太安全，你赶紧跟我——”
他这一急，没过脑子，什么话都说了出来。讪讪地偏头看着净明：“对不住，对不住。”
净明并不生气，他们相识已久，知道他没有恶意：“小李施主是听到了什么吗？”
“哈哈，就是......就是我听人说山上有野兽出没，还伤了人。”他说得有些心虚，不敢看净明的眼睛。
本来净明不出现，大伙对于上山也没有那么大的热情，让他过来碰运气，带话的时候就让他委婉一点。毕竟说出去的话，净空那边估计得找麻烦。
“请问施主，能否告知贫僧是从何处知晓此事。”
“这......”
李婆婆停下来：“还能有谁，我们村里隔壁老王家女婿的二哥的妻妹她叔叔，在衙门当差的，昨晚跟他婆娘抱怨了几句。”
“娘！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李婆婆直接给了他一耳刮子：“跳什么跳，你在你娘面前抱怨给谁看！住持费尽心力救了你那窝兔子，你还不让我来，懂不懂报恩啊，李平康！”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他娘这记性，到底是好还是......”说着说着就不对了，李平康捂着肿起来的半张脸，也没管疼不疼，脸上只有欣喜，“娘，你认出我了。”
李婆婆不理他，脸上又有些疑惑，只好敬畏地看向净明：“净明师父，我来这儿烧香了吗？”
净明点头：“您烧的头香。”
“那就好。”老人家记忆有些割裂，进了宝殿后与儿子来之前的事情没想起来。
“我家小子不稳重，嘴巴还算严实。佛寺的流言没怎么传出去，您不用担心。”
净明没有回答。三人成虎，或许一炷香，就已经传遍了永济。而传播的人，偏偏是新县令调任后以纪律闻名的永济衙役，净明收回情绪。
李婆婆以为净明师父得知此事伤了心：“那我就先回了，会和乡亲说的，寺里无事，让他们不要传来传去，损害佛寺名声。”
“阿弥陀佛，李施主不必操劳，人言可畏，但清者自清。”净明看向两人，恢复了先前的平和的模样。
“这样的话，老太婆就不说了。您就不用送了。”此时的李婆婆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脑子不甚清醒的老妪罢了。
李平康慢了一步，回头看净明。
净明朝他笑，示意自己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
李平康如释重负，走了。
“两位施主慢走。”
净明依言站定，目送这对母子离开。藏在袖中的手指摩挲着念珠，直至人影如点消失在尽头，也不曾有过动作，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