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的女子想要报仇，要抛弃曾受过的爱和教育，要舍弃曾看过的美好风景，要放弃将死的一切求生本能，去逼自己变为这世上最歹毒的妇人，才能有一点点成功的可能。
爹，娘，对不起。我千万般不愿活成这样，可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了。
……
红绫把脸埋在桌上，迟迟不肯抬起来。我看不到她此刻的神情，猜不出她想什么，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惹怒了她，枉费旁人的性命……或者我自己的性命。
红绫之前登门傅家，都空着手，仅在腰间别了把袖珍的匕首。但即便如此，她孤身一人，赤手空拳也能把傅家的壮丁全都打趴下。
傅家后来报官，才知道红绫在大尊高手榜上都是赫赫有名，骨三城内无人是她对手，城主葛养锋更直言：哎呀，只要没有闹出人命，男欢女爱的事，官府也无权干预。
不过这二人交往后，碍于红绫的威名，傅是昭的风流债确确实实少了。傅大海被气得生了一场大病后，也想通了，任由二人私会。
三年私会，红绫从未上门逼亲过一次。可今日不同往日，她怨气缠身，握一把不离手的短刀，分明来者不善！
可不巧，今日也是我苦心计划的复仇日。
在傅家人被我毒死前，我必须按住红绫，确保我的复仇计划顺利进行……啧，她方才倒掉我的毒茶已是开头不利了！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覆上红绫握刀的那只手。她察觉我的亲近，手指微动，没躲，也没抬头。
我暗中松了口气，大着胆子劝道：“红绫姑娘，你不如就此与大哥断了，再寻更好的。你看你，一身好武艺不说，模样生得这般好看，头脑也是……”
红绫“嗤”笑一声，抬起脸——啊！她怎么把额头磕破了——这会子鲜血顺着鼻梁往下流，实在吓人！
“呃……”我噎了，本想恭维话挂在嘴角颤颤巍巍，说不出口，“呃呃硬，很硬……”
呃呃呃，柳念，咱读的书都读哪去了？很硬是什么形容？而且她头都破了哪里算硬？不对，这不是重点……
我在袖中摸出一方手帕，急忙递到她面前，见她不为所动，又指了指自己额头，以示提醒。
……不会真磕傻了吧？
我准备上手帮她按住额头的伤口，而她反应迅速，一把抓住我的手，力气之大，使我原地动弹不得，被迫对上她那双泛红的眼。
“真的吗？”她委屈，“我不温柔，不体贴，也不会洗衣做饭带孩子，真的还会有男人要我吗？”
疼！到底是习武之人。
“真的！”我另一只手也覆上来，用力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请她放手。而她并不领会我的请求，依旧用力握着，我忍着疼，继续再挑好话说：“这世上女人千万种，每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虽然你不够温柔体贴，但你……”
一番僵持，红绫还是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都疼得扭曲了，加快语速：“红绫姑娘，你很好真的好特别好我若是男子一定会娶你为妻的！请你先松开我？”
她总算松开我，指尖却下扣，用力按中我手腕的寸关尺脉——这回糟了，我整个身子彻底动弹不得了！
我忍气吞声，继续劝：“有种爱叫做放手……”
放手！放手啊！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似有所悟，总算在我准备哭饶前收了手。我紧绷的身子猛地松懈，险些掉凳……好在身前这石桌石凳沉实，算是我最后的依靠。
“红绫姑娘，若我是你，今后不会再踏进傅家半步。”
旁人都以为我羡慕四小姐傅思曼，殊不知我最羡慕红绫，羡慕她武功高强，羡慕她来去自如，可我也只能将这份羡慕埋在今日了……厨房新的热茶早已续好，只待我去取。前厅众人肯定也等急了，不知骂我多少回。
我忍痛，将被按麻的那侧手臂藏进袖里，揉了又揉，加快半边身子的知觉恢复。
红绫不再看我，低首垂眸，视线落在摩挲的指尖，发出一声了然的低叹：“哦，原来你体内有寒毒，难怪这三年都怀不上。”
我手腕还疼着，不想接话。
又听她道：“我师姐医术高超，肯定有法子治你。我帮你引见一下？”
没想到她有这份心。我愣了下，随即摇摇头：这寒毒已属不治之症，不如不治。况且以我现在的处境，生下孩子也是一同受苦，不如不生。
“我师姐医术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赤绫以为我不信，讲话声音都大了些，“就是死人到了她手里也救得活！更何况你这小小寒毒，她明日便到……”
“你师姐怎么不治治你的脑子？”
“什么？”
“这里，”我忍笑，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破相就不好看了。”
红绫坐直了上半身，眯起眼睛，试图在我脸上寻找一些证：“你刚才是不是在笑我？”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红绫的额头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她浑然不知自己是个面目诡异的大花脸，实在让人看得不舒服。
我再次将手帕递到她面前：“厨房有热水，擦擦吧。我要去前厅给他们倒水了。”
红绫只笑：“省省吧。”
我尴尬地扯扯嘴角，将手帕收回来，行礼告退。
“难道你没见过吗？”
我回身：“什么？”
“煞妖符。”
红绫起身来到我身边站定，我望着她，见她脸上的血纹映着夕阳，发出一层微光，像是凝固的血又活了，源源不断地循环流淌着。
我还是没明白。
红绫脸上的笑意更浓：“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你不是读过很多书吗？柳大才女。”
这是在嘲讽我吗？换做嫁人前，我肯定会心高气傲地怼回去，但现在……现在的我如此卑微。卑微的弱者不配愤怒，因为所有解释在强者看来，不过笑话罢了。
我扯扯嘴角，瞧着她及她脸上的什么“煞妖符”，无力辩驳：“从未成材，一片飘零柳叶而已。”
自从嫁到傅家，我都没再好好读过书了，更是每日足不出户。三年前，墙外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记不大清了。
“煞妖符是捉妖用的，等好吧！”
我目送红绫大步流星的背影，还是没听明白：“什么煞？什么妖？什么符？”
时间过得真快……
说话间，已近黄昏，庭院被铺了层金光，衬得那门窗上张贴的大红囍字和红色帷幔愈发耀眼。
是啊，待日落西沉，前厅敲锣打鼓地迎来赵家新娘，这洞房就又有的闹了……也不知那赵家娘子经不经得起这番热闹？
我方才再取一壶热茶，偶然听到厨娘跟小女儿唠嗑，说那赵家新娘子之前不愿意嫁，为拒婚甚至跳了海。幸的是人被救上来了，不幸的是溺水太久伤了脑子，人傻了。
挺好。与我相比，她会是傅家最幸福的少夫人，而太清醒的女人总归不幸福——尤其我这种。
“煞妖符？捉妖？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一边提壶往前厅走，一边回想赤绫的话，愈想愈发不安，以至于整个人立于这层阳光下，仍有股股寒意从脚底窜到头顶：难道说……我和妖怪同床共枕了三年？
时值春末夏初，太阳一落，就冷了，我瞧着那西移动的阳光，穿过庭院一侧长长的游廊，四处张望红绫的身影。
今个原本是傅思昌大喜的日子——也是我在傅家忍辱负重三年，好不容易才等到的绝佳复仇机会！怎料先是被傅思昭打乱计划，又被红绫打翻茶壶，怎能不慌？感觉就像这俩约好了故意给我使绊子……
倏地，西厢偏房冒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其惨叫直穿墙壁，不绝于耳。我正巧路过门口，惊得整个人顿时汗毛耸立，既不敢走远，更不敢进去查看。
不远处的前厅，众人喝在兴头上，席间不停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竟无一人在意这一墙之隔的庭院里正发生什么。
“思曼？怎么了？”一声惨叫后屋内再没动静，我犹豫着，慢慢抬脚走近些，准备敲门，“谁在里面？”
一道黑影自余光飞速扫过，我惊得回头，脖子却被从后抓住，轻易不能转身。
我抬手去摸脖子，摸到一手毛茸茸的触感，惊得大声尖叫，但叫了半嗓子就被从后狠狠掐住。
身后传来的未知如此恐怖，我害怕极了，愈发使不上力气。
“啪”——茶壶被我失手摔碎在地，而此时情况，我已顾不得什么毒，什么烫，为求呼吸，我只能慌忙抓住脖子上毛茸茸的……手？
是手？！谁？？
随着这只手，一个沉重的呼吸声贴到耳旁，我惊得腿脚发软，用最后的理智强撑着自己，极力瞥向身后方的……妖怪。
这般熟悉的身形……
我不想承认，更不敢相信，可死也得死明白不是？我费力地喘了两口气，还是硬着头皮问了：“相公？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