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私人医院,放射科诊室的门口,少年蹲在无人落座的金属长椅旁,冰冷的银光幽幽闪动。
白天医患如织的走廊,此时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光线打出斜影,在影子上切割明暗,像被劈开的幽灵,拉着长长的身躯。
他的脑子在打结,打出无数死结。
右手的五指轮流啃了一轮,秀气的指甲已经秃噜的参差不齐,鲜红的嫩肉渗出血珠,又被他吮干净。
放射科的门开,有两人从里面走出。
“小顾总只是擦伤,擦一下红药水,不用太过担心。”
“好,帮我谢谢王院长安排。”
医生交代完后,便先行离开。
稠黑的阴影投射在少年身上,他抬起头,顾延裴向他伸出指节匀称的手,“走吧。”
他看着那手,是要拉他起来的意思。
脑子又不够用,对顾延裴的行为逻辑毫无头绪。
顾延裴说:“刚才医生说的话,都听到了吗?”
安静下来之后,他能够辨析事态的缓急,可当时念头涌上的瞬间,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害怕失去顾延裴的恐惧在□□发作,灵魂怯懦的抽离漂浮;他时而是冷眼旁观的灵魂,时而是焦灼自焚的肉身。
更多的时候——
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顾延裴的手悬空等他,“不想回吗?”
“不……不是的,回!”
慌忙起身,避开了顾延裴的手,没料到膝盖发软向前栽倒,还是被那只温暖干爽的手接住了。
秃噜的指甲被翻看了一下,无奈的嗓音正好在他的耳边,狡猾的钻进耳朵。
“真是捡了只找不着家的小狗。”
握着他的手掌很宽,很有安全感,愣了半晌不舍的把手抽回来,“我才……不是小狗呢。”
咕哝着闷头走开。
顾延裴凝眸看着延辞的背影,漆黑发紫的瞳仁扫到延辞白皙的后颈,红透至耳尖,不由眼神微深,踩着那倔强独行的影子跟上去。
短短的几步路,延辞一瘸一拐,划出无数个S曲线。
每走一步,关节就会不受控制的想跪下,只能抠着墙皮慢慢走;然而手长脚长的顾延裴,应该早超过他才对,没道理落在他身后。
不知为何会想到顾延裴是在刻意等他,正想回头确认,身体突然失重,被顾延裴不由分说的抱起。
“少爷!”惊恼羞愤的瞪大双眼,这可是在医院,他们怎么可以......
“我自己可以的——”
“别动。”
耳旁的声线态度强硬。
他对命令式口气条件反射地俯首帖耳,不敢反抗,四面有人偷笑着看过来,他把脸挡住,虾米似的一再收缩,仿佛蜷成团的模样才是他原本的形状。
和顾延裴关系变复杂之前,顾延裴对他相当冷漠,能无视就绝不正眼瞧他,偶尔跟他说上一两个字或不经意对上视线,会开心好久。
细节写进日记,经过时光皿煮,变成生命中珍贵的书签;书签细细密密的脉络长成他画地自囚的藤蔓。
那些心事从头至尾没有人知道。
他不是讨厌顾延裴的触碰,只是不理解——这个年龄的顾延裴为什么会有两年后才会出现的行为——忍不住往不好的方向揣测,是不是又要戏耍他,看他不知所措的反应?
过了半分钟,陡然想起顾延裴的伤。
钻出脑袋,眼睛里布满担忧,“少爷,你的手受伤了,我怕......”
“医生都说没事,不是听到了?”
顾延裴目视前方,声音温柔,顿时打消了延辞的揣测。
应该是真看他走不好才抱他的,心里愧疚自己的小人之心,九更没脸让受伤的人抱着了,“可是你——!”
“好了,断不了的。”顾延裴颠了颠他轻巧的身骨说:“你也不想想自己身上才几两肉。”
“......”
说服不了这个独丨裁者。
“你看哪两个。”路人小声交头接耳导致不断有人频频回头。
他经不住打量,头埋的要和脖子对折,耳朵靠在顾延裴身上,胸膛传来跳动,头顶均匀的呼吸丝毫没有被周围人议论所影响。
忍不住抬起头,是棱角分明的下颌,脸庞神色从容淡定,波澜不惊,身上有种超越年龄数倍的老成。
莫非不仅他重生,顾延裴也恢复出厂模式?
过去与现在、顾延裴和顾延裴、自己与自己、顾延裴和自己......棱棱角角霎时模糊外缘,溶解成遮天的雾帐,什么也分辨不出。
这时,顾延裴也低下头看他,他呆怔的忘记回避,直勾勾的望进了顾延裴深邃的眼睛。
顾延裴问:“做全面检查的时候,医生说你有两项检测没做?”
他顿了顿,佯装淡定:“你说......那个测试?”
顾延裴“嗯”了声。
“我觉得......”延辞垂下眼眸,裤子右膝沾了灰垢,他看着那块污渍,缓慢眨眨眼睛,声音从齿尖轻轻发出,像是在发颤,“没有必要吧。”
稍红的眼尾上翘,看向顾延裴,佯装天真的问道:“我以为只是走走流程,有好几百道题呢,担心少爷这边就赶紧过来等你了。”
就在谎言说完的瞬间,延辞不知为何会想起过去的事情。
有次顾延裴好不容易允许他出门,他甩开了保镖,由于错估了路程,超过与顾延裴约定好回家的时间。
顾延裴按照惯例狠狠的折腾他,并对他说:
“你想什么都写在眼睛里,对我撒谎是没有用的。”
-
延辞回过神,顾延裴对他的话并无怀疑,心想自己撒谎的水平比起往昔是有所进步的。
走到医院门口。
夜里温度骤降,冷风迎面吹来。
来接他们的车已恭候多时,穿着绅士的中年男人早早下车跑来迎接。
“少爷你不是说手伤了吗?小少爷还是让我来吧。”中年男人一边伸出手,一边责怪延辞不懂事道:“怎么越长大越爱让让少爷抱呢!”
“王管家,是少爷……”
本来已经面红耳赤,听王管家这话像是之前他经常缠着顾延裴抱似的。
十六岁,也不小了,被顾延裴抱着确实显得他幼稚至极,再次请求顾延裴说:“少爷,放我下来。”
几步路的距离,顾延裴没给他机会,径直走向车子,冷淡的扫一眼王管家。
“多事,开门!”
王管家敲了敲脑袋,打着哈哈跟上来把门打开,确认顾延裴手脚都利索着,才安心关好门坐回副驾驶。
王管家回头对顾延裴道:“檀山别院下午来电话了。”
猜想是有不确定能否让他听到的事情,王管家才会起个话头等顾延裴指示。
顾延裴没什么兴致的挑眉,示意王管家继续说。
“老爷要你有空回去吃饭……”
王管家看了一眼延辞,欲言又止,明显还有话没说完整。
“嗯?”
“老爷的意思是,可以带上小少爷。”
顾延裴侧过头,正好对上延辞乌黑的眼睛,灿亮的闪烁着疑惑与好奇。
顾延裴流露出思考的神情,约摸有个几分钟,勾起很淡笑意,摸着延辞颈后柔软的发尾,勾在手指里卷动,问他:
“你想去?”
延辞的脑海又开始艰难的运转。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
他猛然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的经历与重生前经历的轨迹有不一致的地方。
据说他从出生就被顾盛达收养回顾家。
自他记事以来,从未见过顾盛达这号人物,甚至顾延裴的亲戚都没有当面见过,仅有个别在电视新闻上见过。
他和顾延裴从小一起长大,家里除了几个佣人和王管家,平日里没有亲戚朋友上门。
不是没有好奇过,但顾延裴讨厌他打听任何顾家相关的事情,更别提进一步的接触。
可以说对顾家人完全一无所知。
不知道顾延裴是故意逗他,还是真想让他去,左思右想后延辞瞧着顾延裴的脸色,试探性的回答说:
“那就去吧。”
听到他的回答,果不其然,顾延裴的神情多了几分异样,后视镜里瞥到王管家的神色,也是微妙难解。
心惊,怕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忙补充道:“少爷不想我去的话可以不去,我也......不是特别想去的。”
“父亲邀请了你,想去就一起去吧。”
顾延裴对王管家说:“回复檀山别院,时间定在周五。”
“好的少爷。”
-
车水马龙的中心开到A城顶级别墅区:十一号公馆。
公馆坐落于低矮绵延的山脚,整个小区占地百万,仅有八十户人家。
汽车拐进小区,停在一栋邻溪的独栋别墅前,现代风格上下五层,前后花园有三千平左右。
一切都没有变,强烈的熟悉感从记忆里全部涌现,花园、阁楼、角落、槐树,他都能看到自己浅浅的轮廓四处走动。
二十七个春秋,他朝着一个绝情的身影追逐,在他离开后,这里又变成怎样了呢?
“怎么了?”顾延裴已经打开车门在外头看他半天。
延辞忙下车道:“没、没什么。”
园中刚经历完春化,植物还萧索着,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几乎赤条条的,少有新春着色。建筑东侧枝条牵引成墙的老桩爬藤,零星抽芽,由六棵枝干粗壮、不同颜色的月季组成,每到夏天芳香馥郁。
曾盼着它们盛开,又惋惜盛开后的急速凋败。
房子内部是意大利式的简约设计,米灰棕色为主,没有任何强烈个人喜好的摆件,家具摆设近乎变态的规整,毫无烟火气,比样板房估计就只少了几本装饰性的空壳书籍。
延辞进门就觉得自己是不属于这个空间的异物。
以前有这么不接地气的感觉吗?
佣人端上准备好的晚餐,天然的米香含带着独属于家的气息,食物味道勾起他离别后积攒的思念鳞芽,在这一刻如荒草向天际疯长。
咽咽口水,眼眶不知不觉红了起来。
不敢置信,自己又回来了。
湿润的雾气弥漫到眼睛里,灯光反射在脸上,鼻尖微红,泫然欲泣。
顾延裴捕捉到延辞敏感的神情变化,但没有惊扰他。
“咕——!”激烈扭曲的肠鸣,延辞窘然看向顾延裴。
对方正好别过头,没有要取笑他肚子里的小动静,抽出椅子先行入座,“饿了就过来吃饭,都是在车上你点的。”
佣人们上完菜后就下去了,餐桌上方留有一盏聚焦的吊灯,一楼只剩下他们两人。
坐到餐桌前,菜色有十来样,不过分量比较少,两个人吃刚好。
顾延裴先动筷子夹了块鱼肉,他也不客气饿狼扑食的大快朵颐起来。喂饱肚皮后,面前一片狼藉,校服上溅着星星点点的淡黄色油珠。
不好意思的掀起眼皮,看向对面,顾延裴的筷子搁在碗上,里面的鱼肉应该是开始那块,一口都没吃,骨碟干净的发亮。
明亮的聚光打在顾延裴的脸上,如罕见的白玉,精雕细琢后的五官,轮廓分明,两颗沉默的眼珠,不知道盯了他多久。
“嚯”的汗毛竖立,疯狂反省是不是哪里失误露馅。
顾延裴怀疑他了?
往常要是顾延裴在生气了,而他还没发现,顾延裴就会用这种沉默的视线盯住他,事后还要折腾他认错。
顾延裴的眼睛里有什么急速闪逝,他没有捕捉到有效信息。
谁知顾延裴没发难,并且问他:
“好吃吗?”
无所谓好不好吃,先点头总没错的,“比我自己做的好吃多了。”
又想起自己满口油光,连忙拿起餐巾纸擦嘴。
他没有留意到顾延裴震颤的瞳孔。
等他放下纸巾,眨巴着眼睛再看,顾延裴已经重新掩饰好表情,站起来对他说:
“消食完就上来。”
“少爷,你还什么都没吃……”
“轻断食,今天不吃。”
颀长的身影被楼道的射灯拉长、折叠,消失在楼梯尽头。
-
晕黄的灯光将他映在两层楼高的落地玻璃上,没有反光的地方稍微能透过窗看到外面花园稀疏的孤影,静谧在寂寥的心灵缓缓流淌。
顾延裴对他态度的转变,让他不再想迫切的逃离,他还有时间思考,甚至想要验证,如果真是如他所想......
他并不是非走不可。
按照记忆的路线推开二楼的房门。
进去后向右拐,格局稍微与以前有些变化,不过他没多想,手放在门把手上忽然听到门后有动静,略微迟疑,来不及反应,意料之外的拉力把他带向门的方向,鼻子即将撞上去,他及时的把手抽回,最终惯性使他扑了上去。
本以为要摔个狗啃泥,谁知那双手的主人,今天第二次稳稳接住了他。
氤氲的湿气,漂浮如雾,沐浴露的味道弥散开。
怎么是浴室?他的房间呢?
脸大喇喇的贴着对方的胸膛,木质香氛窜进鼻息 ,延辞心如擂鼓,想装作无事发生脱离这个亲昵的姿势。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廓,散发出浓烈的雄性荷尔蒙,对方温柔的问:
“要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