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晚上回到家。

邹婵又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境里，好似又回到了高一那年，新生开学，邹婵站在班级队伍的末尾处看见了主席台上的少年。

主席台上，少年身着白色衬衫，长身而立，指尖捏着讲稿，表情淡淡地念着新生代表词，语调平缓，却总带着一阵让人难以接近的冷感。

“最后衷心祝愿各位渡过愉快的三年高中生生活。”

少年清越的话音一落，底下传来雷动的掌声。

解散后，男生回到教室 ，教室里的人纷纷涌上去和人说话，一口一个远哥叫着，少年都不冷不热的，谁也没搭理。

阳光笼罩在他身上，就像是神袛一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让人不自觉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而灰扑扑的少女则只能站在一旁的角落里，默默地仰视着他。

旁边有人议论着：“听说了么，这就是中考第一。”

“听说家里还特别有钱。”

“有钱都不算什么，我家里人说他现在就帮家里人赚钱，经常出国跟他爸开会，就这样还能拿第一。”

随后，画面又是一转——

教室里，同班的女同学们纷纷围着一个漂亮精致的女生。

“哇，你好好看啊。”

“你家里和陆家是有生意往来吗？”

“美女姐姐贴贴。”

陈蕊是班上最好看的女孩子，家境优渥，长相出众，成绩也名列前茅。

她和陆知远一样，是普通人仰望的天之骄子，活得就像是童话世界里的小公主一般，引人艳羡，又嫉妒。

像是注意到了角落里邹婵的目光。

她忽然偏过头，冲她咧嘴一笑，一个带着浓稠恶意的笑。

像是美丽的撒旦天使。

向人展露爪牙。

人人都说，陈蕊和陆知远天生一对。

尽管两个人明面上的接触很少，只不过是一个人是班长，一个人是副班长。

邹婵也一度这么以为。

她从头到尾，没有一处，能与陈蕊相匹敌。

纷繁冗杂的梦境，最后破碎，变成了漫长的、痛苦回忆。

撕扯着邹婵的每一根神经。

早上起来，如愿以偿地没能睡好。

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吓了祝霏儿一大跳。

六月中旬，台风来袭。

各大媒体都在报道，大型台风的即将要登陆在A市，通知A市以及周边的居民们做好防台风的准备。盛夏的来临，意味着学期就要结束了，A市的天气也越来越热。

邹婵特意穿了条宽松的长裤，遮住了受伤的膝盖。

可额头却不能怎么能遮住，风一吹，不多的碎发一散开，就能看到原本光滑的额头上，一片突兀的淤青。

因此，一到办公室，就被李卿卿拉着，吐槽：“你最近怎么了这是？要不要我给你算一卦，我最近学的塔罗！”

前不久吃饭的时候，李卿卿就提过，要学习塔罗，作为人生的副业，她相信当代年轻人在这方面的潜力，据短视频，现在寺庙的生意都好上不少。

然而，邹婵却有气无力地瘫倒在办公桌上，摆摆手：“下次吧，最近好累啊。”

至于为什么累，她自己心知肚明。

临近期末，不止学生们的心要飞了。

老师们也都等着准备放假，至少邹婵明面上虽然看不出来，可心底里还是多多少少忍不住雀跃欢喜，再怎么喜欢热爱自己的工作，21世纪的人类都没一个不喜欢放假的。

放假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存在。

这不，还没开始放暑假，李卿卿就开始惦记着，这次台风会停工多少天。

中午吃饭，李卿卿就从食堂打了菜回来。

两个人坐在工位上吃，李卿卿把手里的手机递过来，咬着鸡腿含糊不清道：“听说这次台风可大了，直接正面袭击A市，也不知道会放多少天假期。”

邹婵毫不客气地泼冷水:“你还是想想，这个学期马上要交的各种总结报告吧。”

李卿卿顿时：“呜呜呜呜呜，忘了还有这茬了，之前着实写的我够呛，我决定台风要是来了，我就在家写，在家写还是没有在工位写难受。”

邹婵觉得有些好笑，摸了摸李卿卿的脑袋，鼓励道：“加油。”

脑袋里却思考一下，这个学期她的工作指标，好像还差一个同学的例行家访。

班上的学生只有二十几个。

回忆起来，也很方便。

但为了确保准确记忆的准确无误，邹婵还是停下筷子，扒拉两下电脑，翻出家访记录表来。

最终快速滚动鼠标滚轮，看了下，这次轮到家访的学生名字。

——刘瑶。

那个十分喜欢她的孩子，瑶瑶。

和她一样，只有妈妈的孩子。

邹婵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些沉了下去，像是一块塌陷下去的漂亮小饼干。

见邹婵脸色不对，李卿卿问：“怎么了吗？”

邹婵叹了口气，解释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了我还差一个家访名单。”

她没有开口去透露，班上孩子的身世。

李卿卿也不疑有他，转而说起了最近当红的流量小生，贺淮初，长相好，人品好，气质好，还很会写歌，简直就是当代年轻女性的理想男友。

邹婵不太关注娱乐圈，也没少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脑海里却全是关于怎么去瑶瑶家家访的事情。

班上的单亲家庭其实并不多。

陆白和刘瑶只是其中的少部分。

周末，邹婵选定在台风来袭之前的第三天，去了刘瑶家里家访。

那天恰好也是父亲节。

平台到处推送关于父亲节的消息，短视频上还有关于，父亲节不值钱的调侃。

邹婵坐在地铁上，看着手机上满屏的推送，有些无力地摁灭了手机。

像是上天开了一个十分不凑巧的玩笑，刘瑶的家庭住址，居然十分凑巧地就在她亲生父亲所居住的那个小区的隔壁，也是第一个A市的北阙甲第小区。

也是她和陆知远十年前第一次相遇的那个小区。

是A市的第一个富人区。

坐落在市中心的江边，复古奢华的建筑，与周围老旧的居民楼，形成鲜明的对比。

邹婵顺着导航，在周边的巷子里，七扭八拐。

最终，终于在小区最靠近北阙甲第南门处，找到了刘瑶家所在的单元楼栋。

刘瑶的妈妈等在楼梯口处，一见到她，立刻热情地迎上来。

“邹老师，你来了啊。真是不好意思，家里只有瑶瑶一个小孩子，我有点不放心，她最近有点感冒，不好找吧，这个位置。”

邹婵忙摆摆手，说：“应该的。”

与屋外的破败不堪不同，屋内的装修意外地十分精细，打扫得一尘不染，很是温馨，像是儿时妈妈的房间。

有阳台刚洗过衣服，洗衣液清新的味道，混杂着水果和刚刚吃过早饭空气里豆浆油条的味道。

桌上堆着一大堆水果和零食，大抵是昨天一通知，就在家做足了准备。

刘瑶的妈妈是个极为漂亮的女人，看上去也比邹婵大不了多少，她摸着小孩儿的脑袋，跟她寒暄:“我们家瑶瑶可喜欢你了，每天跟我讲邹老师今天说了什么，昨天说了什么，这不一听说邹老师要来了，昨晚都闹了一晚上。”

刘瑶像是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妈妈的怀里，眨巴眼睛看着邹婵。

没有人会不对这样漂亮又待人接物十分自如的女人产生好感。

邹婵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刘瑶的脑袋，客气了一番：“瑶瑶也很乖，班上的学生和老师都喜欢她。”

接着又聊了好一会儿，刘瑶在学校的表现，又问了问在家的表现，例行问话。

全程两人都相谈十分愉快。

刘瑶的妈妈是个极其有涵养的人，跟她聊天是个极其舒服的体验。

邹婵没有去问，孩子的爸爸什么情况。

孩子的生活环境，比她想象中要好许多，母亲也看上去是个情绪平和的好女人，尽管门口处有男人的拖鞋，邹婵只当是单身妈妈做的一些防身准备，或者有了新的感情，在这个年代，也不是多么稀罕的事情。

没过一会儿，谈话就要结束了。

刘瑶的妈妈起身挽留她留下来吃饭，邹婵客气地推拒，她是不可能在学生家里留下来吃饭的。

弯下腰，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邹婵叮嘱道：“瑶瑶，要在家里好好听妈妈的话哦，过几天台风来了，可千万不要出门哦，会很吓人的。”

小姑娘平日里很是听她的话，何况现在，闻言立刻，疯狂点头，庄重承诺：“好的，老师！”

随后，等到走出了小区。

回到了大马路上，邹婵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手机里，祝霏儿给她发消息。

【霏儿不会飞：宝，我忘记买胶带了。】

【霏儿不会飞：咱窗户还没贴。】

【霏儿不会飞：矿泉水我都买好了，你不用买了，就差胶带了。】

这几天，两人疯狂在家中囤积食物和水，为了应对台风。

邹婵正在往公交车站走，低头在手机上打字：“好的，我回去的时候买一下。”

台风即将到来。

城市的另一半边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末日要来临的前兆。

城市里风有些大。

好像随时就要下雨。

邹婵不期然，在马路的某个转角处，忽然看到某个熟悉的便利店。

她神情一顿。

虽然有些和从前大不一样的，但是邹婵确定，眼前这个已经摇身一变，变成某连锁小超市的地方，正是十年前，她和陆知远初遇的那个破旧小超市。

邹婵鬼使神差地抬脚，走进了便利店里。

随着，‘叮咚——’一声，机械的欢迎光临，响彻整个店面。

里头的收银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听到声音抬头看了她一眼。

随后，又低下头去，看手机。

邹婵目光在这家全然陌生的店里搜寻着，搜寻着一丁点记忆里可能存在过的痕迹。

可惜，并没有——

记忆里的那家店，又破又小。

东西又多又杂，还很昏暗。

而这里，东西整齐排列，一整面前被打通，装上了正面的玻璃墙，使得整个店铺里，亮堂堂的。

最终，邹婵也只是在这家店里，买个把伞。

买到了多年前，没有买到的那把伞。

像是弥补某种无法弥补的遗憾。

正要结账的时候，耳边再一次响起一道电子女音——

“欢迎光临。”

邹婵下意识扭头看去，却没想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居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与几天前见面的时候不同，此时的男人穿着一套柔软的居家服，白色的内搭，黑色的棉质外套，整个人的脸色有些苍白，手抵在唇边，正低低地咳嗽着。

见到她，似乎很是意外。

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正要说话时，却被一串咳嗽给打断。

“咳咳咳——”男人难得地向她展露脆弱的一面。

邹婵下意识地走过去，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背，一时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多么突兀。

因为，就在那一刻，她的视线，穿过陆知远，穿过马路。

忽然，不期然与一个她这辈子都以为不会再见面的人对上视线。

男人像是有所察觉地回过头：“怎么了？”

邹婵却摆摆手：“没什么。”

马路对面。

西装革履的，五十多岁，依然保养的十分康健的中年人，正站在黑色的轿车前。

身旁的司机出声道：“那好像是邹小姐。”

然而，中年男人却没有多说什么，摆摆手，上了车，态度淡漠得就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