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舟吞吞吐吐:“我……我……总不会一辈子都不娶啊……”
姚芷衡回身,“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你父亲和你都清楚,你不会一辈子不娶。所以无论你娶谁,其实都会变成第一种的。”
郁舟的脸有些僵。
她握上郁舟的肩膀,稍稍用力让他转向自己:“我再问你,你想不想娶?”
郁舟迅速瞟动双眼,眼皮跳眨。他把姚芷衡的手挡开,身体向后靠,抵住自己的书桌。
“该不会是女方那边派你们来审我的吧?”
“猜对了一半,不过人家不是来审你的,你不愿意娶,人家还不愿意嫁呢。”邱行遥意兴阑珊,“本来还以为能喝喜酒呢,现在一看——”他摇头叹气。
“郁舟,你上次喝醉酒,说是和父亲吵架,与这事有关?”
姚芷衡忽然问起这个,郁舟有点猝不及防。
他左手扣着腿边的衣料,嘴唇紧闭。
邱居远开口:“还真是啊?怪不得你不说订婚的事……”
姚芷衡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强问,只坚持说出她的想法:“我知道违抗你父亲很难。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把另一个姑娘拖下水。你的天长地久,对她来说,就是半生拘禁。”
“如果成婚之后,你遇见心仪的姑娘,还可以再纳,可徐娘子不行。”
“你在她之外还有选择,可她没有。”
郁舟听见这话,看姚芷衡仿佛看怪物。
“难道你就笃定未来妻子一定是你所爱之人?十载二十载之后都一个小妾不纳?”
姚芷衡丝毫不惧他的质疑,她一字一句摆在郁舟面前:“我姚芷衡这辈子不会有妻子,更不会有妾室。”
“什么!”郁舟还没说话,邱居远和邱行遥先跳了起来。
邱行遥直接炸了:“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邱居远也难得大嗓门起来:“你怎么能这样!”
姚芷衡被他俩吼得耳朵痛。
郁舟一看局面反转,立刻嘴角翘起,看起戏来。
姚芷衡弱弱指着郁舟,“不是问他口风吗……怎么骂起我来了?”
邱行遥撸起袖子,那架势跟要吃人一样。邱居远此时也又惊又气,和事佬都不做了。
姚芷衡被他俩这状态震得目瞪口呆,“我……干什么了?”
“你为什么不娶妻?!”
“你身体有问题?难言之隐?”
……
郁舟看这场面直接笑出声。
*
今日绣阁里清风雅静。
一本本的账本摊满整张紫檀桌子。
徐月岚换上了一套绣罗襦裙,绾了个单髻,簪着两只珍珠流苏钗,正仔细翻着早上拿来的账本,整理上次贸易的盈亏。
徐澄脚步急快,一下子跃进绣阁,语气又惊又喜:“阿月,你要和阿爹商量什么啊?”
徐月岚从账本里抬头,“我昨天想了一晚上,觉得成亲一事确有可取之处。”
她翻起一本账本,拇指压着侧边,簿页哗哗脆响。
“我查了账,我们家的产业如日中天,没有任何问题。”她停下了手,曲着食指中指在账本表面敲了两下,“可我们确实要想想以后如何保身。”
徐月岚靠在桌子上,一本一本地摞起翻过的账本:“我昨天也想了一夜,我得为家里的产业负责。”
“这次成亲本来就不是为了情爱,而是为家里打下基石。毕竟,钱只有权护得住。”她看向逐渐欢喜起来的徐澄,“你是这样打算的对吗?阿爹。”
她用手指在账本上画着圈,思虑片刻后才开口:“这些东西,说到底都是我们自己的产业。以后是我一个人看着。如果有一天,我们被权贵讹上,若无靠山,恐怕血本无归。”
徐澄看着女儿,欣慰地点头。
徐月岚拉过徐澄的手,“阿爹,我前些天鬼迷心窍没想明白。和产业财富比,情爱婚姻算什么?”
她看着徐澄,眼睛里闪烁着耀眼的光:“我要让我们家的财富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
一拍徐澄的手,她轻快地说:“告诉郁家,让他们如期准备好婚礼,差了一点本姑娘可都不开心。”
徐澄笑得眉毛眼睛挤在一块儿去,揉揉女儿的脸庞。
他得意非常:“这才是我家阿月啊!别说祁梁,整个东盛都再没有第二个姑娘比得上我们阿月这样高瞻远瞩!阿爹这就去,这就去啊!”
徐澄出门,高兴得直乐呵。太阳高照,他整个人神采奕奕。
他的女儿,他从来不后悔培养她雷霆手段。
徐月岚目光越出窗外,看向她阿爹看着的,同一轮太阳。
“看着吧,我徐月岚绝不认输。”
窗外玫瑰从骨朵里旋开花瓣,在徐月岚的床边娉婷摇曳。
豫成学馆里,那一行槐树已经白蕊繁坠,满枝华茂。
郁舟在亭子里倚着,一动不动地盯着槐树。
“我还以为,只有我会伤春悲秋呢,原来你也会。”
姚芷衡像他当初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
“没有。”郁舟闷闷地丢出两个字。
姚芷衡笑了,“这么痛苦不如跟监长说说?我都解决你课业上的问题了,万一也能解决你现在的问题呢?”
郁舟整个人的力量都放空,背靠亭柱,人软得跟面条一样,像随时都要滑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的时候,我每天都读书。鸡都还没叫呢,我就得起来读书,启蒙先生讲课,能一口气讲到午时过,我一点中断的时间都没有。下午,别的孩子都满街跑着玩,我还得习武,又从申时练武练到太阳落山。”
“在我家院子里,有时候能听到他们玩耍时爆发出来的笑,一阵一阵的。我听见了,真想跑去问他们,在玩什么啊,能带我一个吗。”
“可我不能,”他转头对着姚芷衡苦笑一下:“因为我还在练武。一直都在。”
“那个时候我就在盼,什么时候能走出院子啊。终于,我十三了,按祁梁的风俗我能考学了。”
他彻底坐到了地上,一条腿瘫放着,另一条腿膝盖顶着直溜溜的手臂。
姚芷衡在他身边蹲下来。亭子里有被风吹过来的槐花,洁白淡绿,她捡起一朵在指尖玩绕。
“本来按我爹的官职,我该去太懿的。但我不。”郁舟的语调升起一点调皮,可脸色依旧惆怅。
“你自己考来了豫成,我们俩第一次见面在豫成的考场上不是吗?”姚芷衡回忆起四年前第一次见郁舟。
那个锦衣小公子现在已经长成青葱少年了。
郁舟也了然一笑。
“可那次,我和我爹吵了架。我不喜欢太懿,不想去那些皇亲贵胄身边。说到底,我是不喜欢他安排我。”
他看着姚芷衡,双眸终于有点亮光:“考豫成,是我自己争来的。”
姚芷衡见他如此,心中苦涩丛生。
她点头说:“我知道。”
“可我没想到,那次只是我们之间吵架的开始。”郁舟眼里的光又黯淡下去。
“我读了豫成又怎么样,还是要听他的安排。最可悲的是,我渐渐发现很多事我吵不过他,因为他似乎一直都是最对的。”郁舟声音有点抖,“我其实不想和他争吵的,我只是……”
姚芷衡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很难过,很……伤心,我知道。”
郁舟低下脸,右手迅速在下巴上刮一下。
他的声音低小如同蚊呐:“为什么他就不能放过我一些呢……”
姚芷衡轻拍他的肩膀,“我们不是按照父母期许来诞生的模子。父母的爱,我们不会全盘接受。更何况,我们还要分辨这爱意里有没有其他的盘算。”
姚芷衡掂量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父子,其实就是君臣。伴君如伴虎,不是一样吗?”
郁舟笑了,他逆着光,扭头仰望姚芷衡:“你从小都这么凉薄吗?”
姚芷衡踢了一下他放下来的腿。
“郁舟,你后悔来豫成吗?”她突然问。
郁舟不说话,但摇了头。
他冲着姚芷衡弯起嘴角:“我不喜欢岑先生,他太凶了。”又抬头四处望望,“也不喜欢豫成的宿制,跟关着我们一样。”
“但是,我还是喜欢这里的,喜欢沐德堂。”
姚芷衡笑着回他:“我也一样。这些年,遇见你们我才觉得人生没有荒芜到绝望。”
她坐了下来,和郁舟并着肩,试着劝慰他:“我知道和你父亲对抗让你很痛苦,可是痛苦之外,你的选择并没有错。”
“不,姚芷衡,我连痛苦的资格都没有了。”郁舟转头去看那一排槐树。
姚芷衡脸色微动,等待郁舟继续说下去。
可她没有等到郁舟开口,只等来风吹槐花落。
她犹豫了很久,还是说了一句:“无论我们以后要走的路怎么样,至少不要让自己后悔。”
两人再也无话,只安静地在一起看槐花。
良久之后,郁舟幽幽自问:“不让自己后悔重要还是不让家族后悔重要呢……”
姚芷衡这时想起春芙来,她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她。
她高估了自己的心。
想帮徐娘子是真;看到郁舟困苦,心里不好过也是真。
原来真的没有人是完美的圣人。
姚芷衡自嘲一笑。
心里向春芙和徐娘子拱手作揖,她想:至少今天先不为难郁舟吧。
她深吸一口气,撞了撞郁舟的肩膀:“今年的槐花开得可真好啊,好好看看吧。”
“可不许跟他们说我这样子啊。”郁舟拽着姚芷衡的衣角。
姚芷衡觉得他又幼稚起来,淡笑着点头,把衣角扯回来:“放心吧,我什么时候乱说过话?”
她看向洁白如许的槐花:“明年这个时候,就不是我们看槐花了。”
时夏盛,有蝉鸣。
作者有话要说:邱居远、邱行遥:快乐吃瓜ing
姚芷衡(信誓旦旦):我不娶妻
邱居远、邱行遥:完蛋!吃瓜吃到自家身上
以后有姚芷衡哭唧唧的时候
猜一猜为什么这章叫“同道殊途”?
今天也是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