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堃殿。

“戍远大将军到。”

宇文旪卸下佩剑，疾步跨入殿内，一身软甲随着他单膝跪地发出轻微的金石之声，“臣有负君命，罪该万死，还请帝君降罪！”

阶上之人负手而立，龙袍加身威仪毕露，面上没什么表情，眯着一双睥睨天下的眼，闪着些微阴翳深沉的光。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垂首跪地的人，片刻后才缓缓开了口：“眹听说，叛贼晁晟之妻眷皆已逃匿，此事可当真？”

宇文旪心知，苍梧宇天不过是明知故问。从他预知太子晖与晁晟联手叛乱开始，从他处心积虑预先以宇文旪阖家上下做人质开始，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乱追剿开始，或许从更早些时候开始，一切就已在他的掌控之中了。可恨自己将在外，疏于全局之观，此番被动有如绳上的蚂蚱，自始至终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一遭。

他收敛神色，沉声道：“回帝君，确有此事。臣等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到三苗族，可惜凌虚阁早已人去楼空，所幸晁晟那叛贼的次子晁肸身处云谷，不料其人冥顽不灵，拒不服从负隅顽抗，混乱之中跌落封渊，怕是尸骨无存，臣未能将其押解回都，有负君命，请帝君责罚。”

宇文旪眼角的余光扫向立于旁侧的刘大人，此人正是随行的军务司一众之首。想来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早已给帝君吹过耳边风了。

宇文旪自知回程突然失踪，苍梧宇天心中必然有疑，遂又继续说道：“臣这两日搜查了三苗族附近方圆百里，皆无晁氏余党踪迹。只能先行回朝复命，听候帝君发落。”

“尸骨无存？”帝君嘴角闪过一丝冷笑，“这晁肸，就是皇妹琈胥长公主之子吧。”

“正是。”虽然不知道苍梧宇天提到琈胥长公主意欲何为，但宇文旪心中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犹如毒蛇吐信一触即走，无形无迹却让人说不上的不自在。他微屏了气息，十指暗暗紧握，五感汇聚于耳根，全神贯注等着帝君的下文。

帝君颌首神色莫辨，盯着他沉吟不语。

直到殿中窃窃私语之声渐盛，帝君才回过神来，叹道：“长公主自幼远嫁，产子即亡。如今虽有其夫反叛当株连九族，念其命途舛涩，且幼子无知，自是应当网开一面。现如今，晁肸既已跌下封渊，需得寻其尸身，入土为安左伴其母侧。爱卿以为如何？”

宇文旪心中一惊，若真是念及长公主，早干嘛去了？当初说的，可是次子晁肸，不论生死，带回郡都！帝君显然并无网开一面之心。但此时提及寻尸下葬又是何意？封渊落羽沉底，水汽瘴雾弥漫，常人根本无法靠近，更勿说下去寻找尸身。原本以为演一场戏帮晁肸避此遭劫，现在看来，恐怕还得另想对策。

“帝君慈爱，万民之福。只是这封渊…臣恐无能，并无计策。还请帝君明示。”沙棠果一说不能让帝君知悉，至少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知道这事，否则晁肸之死更不可信。

“眹听说，你与那晁肸，相识已久，可有此事？”苍梧宇天话音一转，阴恻恻一字一顿地问道。

宇文旪骤然神色一凛。他并不意外帝君此番质问，若不是早就知晓此事，他怎会拿自家郡都数十口亲眷族人的性命做要挟。只是，晁肸乃是三苗族族长的次子，自己与他的交往，从来都是掩人耳目刻意避嫌的，如今突然被摆到明面上来，叫他不得不思量思量，背后究竟是谁的眼睛在盯着。

“回帝君，确有此事，”宇文旪压下心中的疑虑，不动声色态度坦然道：“臣，实在有愧，竟因为与此人的一点交情，放松了对三苗族凌虚阁的监察，还请帝君治臣失察之罪。”

苍梧宇天轻哼一声，似笑非笑道：“晁晟蓄谋已久，且留下晁肸掩人耳目，不怪你失察。”又徐徐走下台阶，虚虚地抬了下手，“爱卿平身。爱卿能不顾私情秉公处之，眹甚感安慰。”

不顾私情秉公处之？

宇文旪心中冷笑，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以他阂族上下为要挟，这么下九流的招数，连江湖草寇之辈都不齿，他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做得如此冠冕堂皇，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孑然一身，在朝中无倚无仗，全凭一股磊落之气，在军中浴血奋战搏命数年，才攒下如今这累累军功。怎料一朝醍醐灌顶，才发现所事之君所忠之主，竟是如此上不得台面。

事发以来，他像个陀螺似的连轴转，先前才没来得及细细体味，眼下帝君这句不痛不痒的话，像跟尖刺一样扎进他的心里，这才猝然惊觉，以往对眼前这个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所抱有的与生俱来的敬畏拥护之心，仿佛顷刻间已经土崩瓦解，碎成了一地残渣碎屑。

宇文旪眼中清明，面不改色行了一礼：“为人臣者，拥君奉命，家国天下，此乃臣之本分。只是臣未能及时诛杀叛贼晁晟之余党，如今九洲八方踪迹难寻，臣恳请帝君应允，让臣携部将继续追查，定不辱命。”

封渊寻尸一职他不能领，保住晁肸的命已经犯了欺君之罪，郡都本草堂上上下下也只是暂时脱离危险，日后迟早会陷入更大的危机，他不能继续守着梓潼关，坐以待毙。

他需要自由之身以策良计。

帝君沉思片刻，转向旁边一人：“珩儿以为如何？”

苍梧珩上前一步，俯首揖礼回道：“回帝君，晁晟余党须剿，晁肸尸首需寻。但恐怕此二事难以同时执行。”

苍梧珩抬头看了一眼宇文旪，“想必封渊附近各地，宇文将军这些天已经掘地三尺，并未发现余党踪影，然寻找晁肸之事必然从封渊开始。加之三苗族现如今无人主政，西边九黎族虎视眈眈已久，还有巴氏族，也不可掉以轻心，儿臣担心，会有人浑水摸鱼，趁机生乱，所以，儿臣以为，若宇文将军带命继续搜寻晁晟余党，则需要另派人手前往梓潼关，接管三苗一族，同时寻找晁肸下落。”

这是要夺宇文旪兵权！

梓潼关十万兵马跟随自己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要说毫无不舍，宇文旪还做不到，但三殿下此言却是正中下怀，想要自由之身保肸儿及阖家性命，他便无法再担起梓潼关戍边职责，必须割舍。

帝君颌首，“戍远将军以为如何？”

宇文旪借着心中一丝忿懑，将隐忍之态演得足够以假乱真，他蹙着眉头思忖半晌，道：“三殿下思虑周全，所言甚是，末将......”

可不能让帝君看出自己的真实意图，他在三苗族事件上，本就有所保留，加之疑心极重，必定不会轻易让自己如愿，好在十万兵权不是小事，用来转移注意力，松懈一下他的防备之心总是够的。

“......只是末将镇守梓潼关数年之久，对其周边地形关隘要道及三苗族土已经了如指掌，如今三苗族乱象初平，恐有人借机再生事端，梓潼关乃三族隘口，命脉之地，若指派新将前往驻守，末将担心…”

“诶，戍远将军此言差异。”军务司李甄上前一步抢言道：“难不成只有你戍远将军堪此重任，这梓潼关少了你还就守不住了？启禀帝君，臣记得，三殿下束发之年，曾奉命前往梓潼关一年，且殿下早有带兵行伍的经验，前往梓潼关接管三苗族再合适不过。”

宇文旪当然记得这一茬，那一年苍梧珩虽然身处梓潼关，却并不住在宇文旪的将军府。

他提前命人在关南靠近封渊的地方建了座珩府，并不常露面，宇文旪作为戍边将军，多次邀约想要略尽地主之谊，皆被婉拒，三殿下只有抵达当日，落脚将军府逗留了数个时辰。

此番提议，也不知是帝君授意，还是苍梧珩意欲何为。以李甄那贪生怕死明哲保身的小老儿做派，断不会不知深浅地擅自开口。

二殿下自小体弱多病不堪重任，太子谋逆伏诛之后，按理说三殿下苍梧珩接替太子之位顺理成章。

如果是帝君授意，究竟是忌惮其朝中声望，支边以策后计，还是想用十万大兵命门之地，来试探三殿下有无异心？而若是苍梧珩的主意，是为避其锋芒消其疑虑，还是觊觎兵权铺陈后路？

这些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宇文旪哪里顾得上这背后各怀鬼胎的暗流涌动，他等的就是李甄的谏言。

他作势咬了咬牙，强颜欢笑道：“李大人何出此言，明知末将并非此意。经李大人提醒，末将也想起了三殿下于珩府的那一年。如此末将谨听帝君吩咐便是。”

“够啦。”帝君一挥手，阻止了想要反驳的李甄，“珩儿，眹命你明日即刻启程前往梓潼关，安定军心，接管三苗一族，寻找晁肸下落，不得有误。”

“儿臣领命。”苍梧珩自始至终波澜不惊没什么表情，实在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宇文旪看了他一眼，又听帝君接着说道：“另外，宇文将军搜寻晁晟余党一事也不得耽搁，你从梓潼关将士里清选五千兵马。一有消息，立即回禀。”

“末将遵旨。”

“散了吧。”

“臣等伏愿帝君千秋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