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懿猝不及防，眸中闪过愕然。

她想起过去每次见面。

傅应诩无时无刻不是端着一张冷漠面孔，黑瞳似水，平静得生不出一丝波澜。

宋懿理解不了，怎么会有人冷成这个样子，这世界上没有他在乎的人吗？

傅应诩不接她的话，宋懿脾气也没多好。

她咬了咬唇瓣，抬眼问：“你来梧城干什么？”

傅应诩仍是淡淡语气：“这和你签保险合同有关系吗？”

宋懿深吸口气，压下心中悄然升起的顶嘴。

“有。”

傅应诩看了她一眼。

宋懿不闪不避，回视他。

傅应诩神色不变，半晌，“应酬。”

惜字如金。

宋懿撇撇嘴。

多说一个字好像要了他命似的。

说来也奇怪。

傅应诩和宋怀章是舍友，他们都是飞行员。

宋懿却没见过一次傅应诩上飞机。

发觉从傅应诩这并不能得到什么，宋懿敛眸，不再说话。

“你走吧。”

她脑袋垂着，语气低落，一副风中小白花的凄惨模样。

傅应诩视线落下去，又收回。

转身走了。

宋懿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

傅应诩和宋怀章关系并不差，相反，他是宋怀章唯一真正认作朋友的人。

第一次见傅应诩时，宋懿不喜欢他，直往宋怀章身后躲。不知道多少次，宋怀章不厌其烦重申，“应诩是我除了你之外唯一信任的人，以后我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他会代替我——”

这话没说完就被宋懿打断，“哪有你这么咒自己的。”

宋怀章笑：“有备无患嘛，有个诗人不就是空难死的？叫什么？”

宋懿以为他又在见缝插针的考她语文，一翻白眼：“徐志摩。”

宋怀章挑挑眉：“是吧，风流才子。”

宋懿不用听也知道他后面会说什么，捂住他的嘴，没好气，“我去看书好了吧，有必要吗自己咒自己！”

脑海中画面帧帧拂过，宋懿鼻尖一酸。

世事无常。

*

宋懿今年高二。

她的成绩并没有宋怀章印象里那么差。

宋怀章最后选择了京航，成绩却稳坐年级第一，早就有了保送京大的资格。宋懿铆足劲，每天除了练舞就是看书做题，成绩渐渐追上来。

兄妹相依为命一起长大，宋怀章又当爹又当娘。俩人读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宋懿最喜欢听的一句话，就是“你和你哥一样有出息”。

可是有出息的宋怀章不在了。

宋懿早上出门，回头看一眼整齐却空荡荡的客厅，恍惚间以为她哥还坐在沙发上，冲她吊儿郎当的笑。

“赶紧上学去，真不要我送你啊？”

宋懿抿起唇瓣，迅速擦掉眼里渗出的泪，走进电梯。

刚开学，一天课程下来，每个老师都在强调两年后的高考。

临近放学，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宋懿正在做课堂笔记，垂着眼，神色认真。

她穿一件黑色的运动风短袖，愈发衬得肤色白皙，高马尾扎在脑后，脸颊莹白。

韩宜坐在宋懿斜后方，想起周末听说的消息，盯着她看了好一会。

如果消息是真的，宋懿这下可真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了。

下课铃声响起，她的同桌方圆圆收拾好书包，正要离开，韩宜拉住她，“圆圆。”

方圆圆回头，“怎么了？”

韩宜神神秘秘地，视线仍然放在宋懿身上，“听说她哥飞机失事死了。”

她声音不算低，越过嘈杂的交谈声，直直传入宋懿耳中。

笔尖微微一顿，在纸页上划出一道墨色痕迹。

韩宜本就是故意的，声音没停，带着嘚瑟，“整天说自己哥哥有多好，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咯~”

宋懿把笔放下。

方圆圆早就知道她们不对头，这会还是被韩宜的胆大捏了把汗。

宋懿哪是什么好惹的人啊？

她看着身形纤细柔弱，任何人都不会对她产生提防。宋懿就是利用这一点，高一时，在一位高年级学长偷偷凑近想揩油时，腿抬得又快又准。

听说那位学长后来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方圆圆一抬眼就对上宋懿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打了个颤，一时没接话。

“我说的难道有错么？”韩宜冷哼，袖子猝不及防被方圆圆扯了扯。

她小声：“别说了小宜，宋懿她听见了...”

韩宜不退反进，脖子一扬，“干什么，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现在连哥哥也没了——”

天色此时已经完全暗下去，雨声淅沥，滴落在教室外的栏杆上，噼啪作响。

被这场言语争论吸引过来的同学纷纷愣住，转而开始翻自己的书包和桌底。

“完了完了，我没带伞！”

“青青你带伞了吗？我看天气预报今天没有雨呀！”

“哎呀怎么办，这下怎么回去？”

窗外雨声愈盛，天花板上扇叶缓慢转动着，散发着略微陈旧的气息。

微风吹起宋懿额前的碎发。

她的手按在纸本上，视线抬起，黑亮的眸子盯着韩宜。

她丝毫没有被教室里的躁动影响，嘴角隐约挂起丝笑意，“那又如何，你父母健在，却连一个给你开家长会的人都找不到？”

韩宜面色蓦然僵住。

她咬牙，正要出声反驳，教室后门处传来道声音：“小宜！”

韩宜眼睛一亮。

宋懿指尖微顿。

片刻功夫，韩宜已经看见后门出声的人。

是她哥哥韩子义。

韩子义在京市读书，平时鲜少回梧城，韩宜面上露出喜色，“哥！你怎么来了？”

“下雨了，爸妈让我来接你。”韩子义把手里的伞递给她，视线却极有目的性的看向教室某个方向。

宋懿没向这边投来半分眼神，垂首开始收拾东西。

乌黑卷翘的眼睫微微垂着，白净面孔上一派平静。

宋懿拿起书包往后门走，经过二人时，韩子义看着她空空如也的手，“宋懿。”

他不顾韩宜惊愕怒气的视线，“我们两家离得近，顺路捎你一程吗？”

宋懿抬头看了他一眼。

少女的视线平静清凌，韩子义微怔。

宋懿摇头，“不用，谢谢。”

现在的韩子义和一年前的韩子义截然不同。

宋懿透过他略微紧张的神情，又想起宋怀章。

——“我们家小懿有我这样的哥哥，哪看得上你家那个猪头？”

宋怀章的嘴一向毒，第一次看见韩子义若有似无向宋懿套近乎时，就毫不客气攻击了对方最拿不上台面的——身材。

一年前的韩子义因为心理问题暴饮暴食，胖的像猪八戒，韩宜嫌弃他嫌弃的不得了，又看见宋怀章次次光风霁月的站在教室后门等宋懿，一口牙都要咬碎。

眼下韩子义天天锻炼，身形介于少年与男性之间，挺拔修长，剪了清爽的发型，面容干净俊秀。

韩宜没想到她哥这么长情，愈发讨厌宋懿，用施舍般的语气冷哼：“也是，你没有伞，哥哥也没了——”

话语戛然而止，宋懿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腕。

韩宜痛呼出声，“你干嘛！松开我！”

宋懿力气极大，黑眸盯着她，微凉秋风拂过，裹着晦暗潮湿的细雨。

韩宜心头一跳，腕间生疼。

韩子义没见过宋懿这个样子，愣了一愣，发觉她手下使力，韩宜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韩宜是她的亲妹妹，急促之下，他伸手要把宋懿推开，并没有想着控制力道。

宋懿的注意力在韩宜身上，来不及躲，踉跄两步，正巧踩入身后的积水。

鞋底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向后坠去。

韩子义瞳孔放大，想拉住她已经来不及。

两侧人流经过，宋懿身后却空着。

有一种专门为她倒下而空出的隐约宿命感。

宋懿唇瓣颤抖一瞬，紧紧抿起。

被这样的意外夺去生命未免有点丢脸。

只是宋怀章都不在了，她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渴望。

宋懿闭上眼睛。

恍然一丝清浅的薄荷冷意钻入鼻息，腰间一紧，宋懿跌入一道宽厚的胸膛。

薄瘦背脊紧紧贴在男人身上，热度传导过来，她下意识缩起肩膀，似乎要被来人的体温灼伤。

腰间桎梏不曾离去，宋懿睁眼，偏头往后看。

疏冷清晰的面孔近在眼前。

鼻骨很挺，唇色淡，视线与昨天遇见时如出一辙，冰冷眸子中看不见半分温情。

宋懿对傅应诩的印象大多停留在宋怀章大学的时候。

也许是那时校园内氛围轻松明快，有她哥那个话多的存在，傅应诩偶尔搭一句话，其他人只都笑笑调侃“高冷”。

一年之隔，连着两次遇见。

没有了宋怀章，宋懿视线扫过跟着他身后的助理等人，恍然发觉。

这哪是高冷。

从她的角度，可以瞥见傅应诩线条凌厉的下颌，白玉般净冷的瘦削侧脸，他睫毛很长，平直且密，浓黑眼睫衬得那双狭长的眸更深邃冷漠，仿若冷峰上的白雪，带着扑面而来的冰凉。

不知道他来学校办什么事，阵仗很大，宋懿在后面隐约看到年级主任和副校长的身影。

似乎是错觉，腰间力道慢慢收紧，宋懿有点喘不过气，蹙着眉正要让他松开。

傅应诩垂首望她，语气淡淡：“这样摔下去，想变成植物人？”

女孩很瘦，腰身纤细，傅应诩扣着她的腰，眸子凝黑如墨。

外头的雨大了起来，噼里啪啦，被风裹挟着吹入走廊。宋懿对上那双眼，有些出神，眸子无焦距往下，落在高挺的鼻梁上。

她想宋怀章了。

傅应诩一直看着她，走廊上的白炽灯落下来，正好照见这张明丽面容。女孩一言不发，眼圈周围浮上薄红。

黑瞳中映出些微光点，她的视线飘在空气中，似无根浮萍，荡在茫茫海面上。

没死成，她似乎很遗憾。

傅应诩没说话，察觉到对面韩子义几人的动静，寡淡地抬了抬眉。

林启跟他很久，不消片刻就察觉出傅应诩的意思。

他没管身后年级主任和校长面面相觑的脸色，走到韩子义面前，语气平静且严肃：“韩先生刚才的举动，有没有想过，如果宋小姐身后没人，会产生什么后果？”

他竟然打算追究责任。

空气都胶着起来，宋懿呼吸滞涩，余光里，韩子义和韩宜面上浮现出微微慌乱。

她没想到傅应诩会这么做。

她宋懿是死是活，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在场无人出声，宋懿抿抿唇，正要开口，发觉傅应诩正看过来。

他目光很静，暗沉如水，遮住眸底的一切情绪。

宋懿回头看一眼韩子义，又转回来。

傅应诩以为她要求情，目光淡了淡，视线落在旁边地面上。

潮湿的地面上躺着她的书包，沾了污水，书包拉链上的挂饰很眼熟。

宋怀章买到的时候，拎着小玩偶在宿舍里晃了几天，一边念着“女孩子怎么都喜欢这个”，一边笑意满满，说一一肯定会喜欢这个生日礼物。

小玩偶随着书包滚落在地，身上衣裙沾上黑点，粉嫩面容也在脏水里滚得脏兮兮的。

“能放开我吗？”

宋懿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