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倏地坐直了身子，手也不遮遮挡挡了。

周曦是整个书画室内字写的最好的学员。这不是程雪的滤镜，而是老师钦点和班里同学一致公认的。

又听见他说：

“可既然你说你不写了……”

程雪连忙拿起了笔说：“不不不，我刚说着玩的。我写，怎么不写了。”

看见周曦唇边笑意愈甚，她小心试探问：

“真的，你真教我？”

“嗯。”

“先把你手头这张剩的几个字写完，再另取一张纸来。课间我教你。”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轻得有些懒散，但神色还算认真。

程雪：！！

赶紧一口应下：“好！”

等拿来纸笔，程雪往旁边让了让腾位置给周曦，又忍不住好奇问：

“小曦哥哥还写王羲之的字吗？”

程雪见他写过一次原创的行书，除此之外，暑假班见他时他写的两次都是颜真卿的楷书，一笔一划，规规整整，是她最不喜欢的类型。

“写的不多，或许能勉强给你些参考吧。”

只不过，当他写下第一个字时，程雪就知道他是自谦了。

这哪是勉强给些参考啊，这完全就是一比一的复现，堪称教科书级别的演示。

程雪有些咋舌。

“这是……写的不多的水平吗？我就是专门练过，都没有你写的一半好……”

“在看你写之前，我还以为你不喜欢王羲之的字呢。”

“只是相对我练其他字体来说，不太多吧。”

“不过有一点你没说错。”他搁下了笔。“我确实不怎么喜欢王羲之。”

“嗯？为什么啊，那不是天下第一行书么？”

“不喜欢，但也算不上讨厌吧。”

周曦起身给程雪让了个位置。

“而且严格来说，与其说我是不喜欢王羲之，不如说我不喜欢的是魏晋时期热衷谈玄论道、寻山问仙的世家子弟。”

“和书法无关。”

“我承认王羲之在书法上的造诣，只是他本人的志向和选择，不符合我的价值取向罢了。”

顿了顿，周曦又继续解释：

“说来话长，王羲之生在东晋，出身于琅琊王氏。而东晋作为历史上有名的短命王朝，实属亡国不冤。”

“开国之君司马氏得国不正，为笼络手下世家大族，一面不得不让渡了很多利益以求坐稳王座。一面又警惕士族做大，有意引导骄奢淫逸之风，兴玄学，流行五石散。”

“魏晋时期，有放浪形骸曲水流觞，却罕见铮铮铁骨浩气长存。”

“一边是广陵散、兰亭序，岁月静好，另一边却是五胡乱华，十室九空满目疮痍。”

“这是我始终无法对那个时代，士族子弟所留下的文艺作品抱有好感的原因所在。”

一番话，程雪听得似懂非懂。

周曦望着她略显迷茫的小眼神，没再继续往下讲，只是揉了揉她的头顶。

“抱歉，这些东西对小雪来说可能还有些太早了。”

“没，没事。我可以学。”

程雪误解了他话里的意思，生平第一次为自己浅薄的知识储备感到羞愧。

突然意识到在他面前，她就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程雪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不够优秀，她从小到大都是长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可她和他之间隔着六岁。

六年的时间带来的思想和阅历上的差距，足以让她和他永远无法对等地深入交流。

他在的位置，她追不上。

想到这，程雪颓然低下头，揪了揪自己的手指。

她的声音闷闷的：

“我…自己再练练。”

“谢谢哥哥。”

“好。”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指离开了她的头顶。

夏日里，书画室内的空调开得很足，温热的触感一经消失，空隙便立即被空调送来的冷风填补。

程雪独自坐着写写画画到课间时间过半，才跳下凳子，匆匆忙忙去了趟洗手间。

回来时，她看见周曦和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姐姐并排坐着，似乎是在交谈些什么。

那个姐姐，程雪上节课并没有见过。至少，她很确信上节课老师点名表扬作品优秀的学员中，并没有她。

她身材很高挑，四肢修长，戴着一副细框眼镜，气质温文尔雅。他俩凑在一起，打眼看上去着实相配。

没来由的，程雪心底升起了一阵酸涩。

没来由地想起早些日子从妈妈的书架上偷看到的，张爱玲写的那句话：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那时，她还不懂得其中的意思。

而现在，程雪没敢惊动二人，悄悄摸到周曦身后听了一会儿。

书画班课间会开电视播放节目，此时电视屏幕上播放的是百家讲坛，讲的是老庄的哲学。

她便听着他二人借由《道德经》、《逍遥游》一路聊到了先秦文学，再聊《鬼谷子》、《韩非子》、《商君书》。

原来她不能陪他聊的话题——

早有别人可以。

快上课了。

怕被察觉，程雪赶紧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装模作样地摆弄纸笔。

却没想她这一连串小动作根本没逃过周曦的眼睛。

她小小的身子刻意地埋在桌案上，手上不知在做些什么，灯光落在她的头顶上，小女孩独有的细软碎发便显得格外毛茸茸的。

周曦自知他不是什么特别好脾气的人，对于小孩子也算不上有耐心。

可偏偏程雪是个例外。

或许，这是他对努力的天才特有的宽容吧。

后面的那节国画课，周曦看见程雪明显地心不在焉。

好几笔老师教授的时候程雪的神色都呆呆的，并没有按照老师演示的技法作话，而是自己随意涂了几笔上去，倒也还像模像样。

周曦抿了抿唇，终于没忍住在下一次程雪明显跑神时，用笔杆轻轻戳了戳她的手肘，问：

“你怎么了？还上着课呢。”

程雪摇了摇头。

过了会儿，递来了一张纸条。

“课间和你聊天那个姐姐，我之前好像没见过，她是谁？”

她原来是在在意这个。

周曦摇着头笑了笑，简单回复了三个字：

“云逐尔。”

云逐尔？

是她？

程雪记得这个名字，她就在名单上的顺位第二个，紧挨着周曦，当时程雪读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被狠狠惊艳过一把，印象颇深。

就像是古言小说女主的名字一样，诗意又洒脱。

原来是她。

而程雪想起自己的名字，只是再普普通通不过的单字一个“雪”，她并没有她懂得那么多，甚至连她擅长的书画，在她面前都没有优势。

程雪想起来了，她刚才听到过他对她的称呼，是不带姓的，再亲昵不过的两个字——

“逐尔”。

见程雪沉默没有回复的间隙里，周曦又在她用着的那张草稿纸上写下：

“她上周生病了没有来，小雪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小曦哥哥是不是喜欢她？”

程雪冷不丁在纸上问道。

“嗯？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刚才看到你们聊天，而且，你叫她逐尔。”

“没有哦，我并不喜欢她。”

哎？

程雪猝然抬起了头，对上了他的眼镜。又匆匆低下，在纸上继续写。

“可你们明明很聊得来。不是喜欢吗？”

“不是的。喜欢和不喜欢我还是分得清的，感觉的事情勉强不了，我和她只是朋友关系。”

“这种‘感觉’，”周曦在纸上补充：“等小雪长大了有喜欢的人就知道了。”

唔。原来是这样。

程雪心中的酸涩感稍稍褪去了些，静默了会儿，又忍不住好奇试探：

“那，哥哥有过喜欢的人吗？”

“没有。就是因为从来没有过，我才知道她对我来说也不是特别的。”

“而且，你仅凭我俩聊过天，我对她的称呼就认为我喜欢她，不觉得有些冤枉我了吗？”

“我不是也在和你聊天，而且也叫你小雪么？”

周曦一连甩过来了好几个问题，看得程雪的小脑袋瓜子有些发懵。

大脑勉强运转了片刻后，她挑了个最莫名其妙的角度回击道：

“可我不喜欢你叫我小雪。”

“我的妈妈、姑妈，还有老师他们才叫我小雪。”

“小雪听起来就像是大人在叫小孩一样！可你也没比我大几岁……”

程雪一连回了三句话，前几个字写的还算工整，越到后面似乎是越急，字连笔得连得都快要飞起来了。

周曦看在眼里，心下总觉得有些好笑。

虽然，她在某方面确是才华横溢不容小觑的天才，

但本质上，她果然还是个想法思路天马行空的小女孩。

面上，他没说破，依旧认认真真回道：

“好，我知道了。”

“那我以后叫你程雪好不好。”

“好吧。”

写下这两个字时，程雪撇了撇嘴，看起来不是很情愿的模样。

他叫云逐尔姐姐只叫两个字的名，“逐尔”，听起来就很好听，也亲近很多。

但他叫她，却是连名带姓的程雪。

就显得很生疏。

可她的名只有单字一个“雪”，她既不想他叫她“小雪”，又总不能单叫她“雪”，怎么样都很奇怪。

怨来怨去，只能怪她自己的名字起的不好。

程雪颓然泄了气。

另一边，周曦也没再接话，只是趁老师转身的空挡里，揉了揉她的头顶。

周三的课也结束了。

这次老师点评优秀作品时，果然也点到了云逐尔的名字。

课后，恰好程雪跟着周曦一起去取下自己的作品时，又撞见了云逐尔。

云逐尔的视线落在了程雪身上。

程雪知道周曦就站在自己侧后，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离他近了些。

然后索性心一横，揪住了他的衣角。

“这位是？”她听见云逐尔略带疑惑问。

“我叫程雪。”程雪扬起一张小脸，有些警惕地看向她。

还是周曦开了口：“是我跟你提过的，程雪。新到我们班的天才少女。”

他有意避开了使用“神童”或是“天才小女孩”这类的字眼。

尽管，用“少女”称呼她还有点为时尚早。

“哦哦，原来是她呀，好可爱。”

听到这话，程雪刚咧开了嘴，又听见云逐尔说：

“看起来好小哎，我还以为是你妹妹。”

顿时收敛了笑意。

我才不是小妹妹！

程雪在心底抗议。

可转念一想，要是真这么说出来，就更显得自己像个较真的小孩子了。

于是向她举了个躬转身走去。

走出去几步，程雪听见身后周曦对云逐尔说：

“不好意思，逐尔，那我也先走了。”

……他刚才叫自己程雪，却叫她逐尔！

算了算了，不生气。

她也没有生气的立场，叫什么……还不是他的自由。

却不想，没走两步，周曦从她身侧赶上。

“等等。”

程雪不明所以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她回问。

“你的作品还没拿。”

“啊……”程雪这才想去她忘了这回事，讪讪从他手里接过画作。“不，不好意思，谢谢哥哥……”

“跟我还客气啥呢。”周曦挑了挑眉。

“那么，下周再见啦，小程雪。”

说出“小程雪”这个昵称时，少年的笑容浅浅的，眼底亮晶晶的。

就像是有一支箭从他的胸口飞出，又正中在了她的心上。

这份被击中的感觉，程雪一直记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