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宋不云辗转难眠,天还没亮便爬起来,准备外出走走。
皇上临行前让陈久年留下,等于一个人形的令牌,让宋不云足以在府衙内畅通无阻。
天色尚早,府衙内十分安静,宋不云沿着走廊慢慢走动,发现有扇窗户透出光亮,便站定了,问如影随形的陈久年:“这是什么地方?”
陈久年道:“回王爷,这是袁大人的书房,袁大人近日都在此过夜。”
宋不云微笑道:“说起来,我与袁大人还是旧识。”他上前扣门。
袁青封见到宋不云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就要行礼。
宋不云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笑道:“我来看看老朋友,袁大人这么客气,倒叫我不好意思。”
袁青封忙请他进屋,陈久年守在外面。
关上门,袁青封还是认真作了个揖,道:“王爷昨日前来,下官没能迎候,实在是失礼了。”
宋不云回礼,道:“我如今身份尴尬,袁大人无需如此。”
袁青封却很认真:“陛下一日没下旨,您一日都是王爷。”
宋不云曾跟袁青封共事多日,知道他就是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性子,便也不再多言,只让在外人面前稍加留意,以免徒增事端。
二人落座。
宋不云道:“我前次假扮陛下也是迫不得已,让袁兄受惊了。”
袁青封道:“是下官……是我眼力不济,没能认出,只是没想到王爷的易容之术如此炉火纯青,令人惊叹。”
袁青封至今回忆当时情况,依然无法理解,面部可以易容,可王爷是如何做到连动作、神情乃至说话时那冷淡而又威严的语气也跟今上如出一辙的?
若非后来陛下真的来了,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事是真的。
而更让他愕然的事,还在后面。
“我自问眼力不差,其实什么都没能看出来。”袁青封苦笑着,“实在是眼拙啊。”
宋不云知道他指的是宋落安易容成他的模样进到监狱,从而断定老岳与他有关的事——不光袁青封,昨日听老岳提及时,宋不云自己也狠狠吃了一惊。
基于多年的了解,宋不云知道宋落安能将他扮演的令人真假难辨,若放在从前,宋落安做出这种事,他不会如此惊讶。
可宋落安如今是皇上,他是如何克服心中的矛盾,那么自然地走到老岳身前的?
以及,宋落安假扮成他的模样,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王爷?”袁青封斟茶,“王爷是否有什么心事?”
宋不云不自在地垂眼,道:“我在想这次的事,若跟江湖人无关,是谁放的风?——天亮了,袁兄陪我走一趟吧。”
袁青封道:“愿意奉陪。”
宋不云留在南州办事,宋落安在京城也不得安宁。
有老臣上书,对新帝继位后颁布的一系列法令提出异议,其中争议最大的便是改革科举制度。
大梁建国至今,科举制度一直延续,但绝大多数情况下,许多普通人忙于生存,无法支撑孩子念书,更遑论科举,便也导致每年的杰出学子大部分也都出自这些家族。
日子一长,读书渐渐成了部分人的特权。
宋落安的曾祖父在位时,私下多次提及,如此选拔制度,不利于选择真正的人才,再过几十上百年,朝中皆是背景深厚的人,他们中有的结为姻亲互为援手,有的分庭抗礼旗鼓相当,无论哪种,对江山社稷,都非好事。
有心改革,但此事牵涉重大,一个不小心会动摇朝廷根本,于是静观其变,一步步往前走。
这么多年,历经三代,终在先帝继位几年后,时机有所成熟,朝廷在民间设立官塾,凡符合条件者即可将孩子送进去念书,免除学费书本费。
官塾教授识字、算术,确保进来的孩子能看懂基本的文字、懂得算账。
送孩子进来的绝大多数是贫苦人家孩子,日后种地、做工,总能用得上。
这一法令颁布初期,许许多多人家的孩子有了念书机会,极受好评。
时间一长,这些原本只想简单识得几个字的孩子中,出了不少聪明绝顶的苗子,先生将情况禀报给负责官塾事务的官员,再由官员上达朝廷,由皇上下旨,专门拨付款项,用于这些孩子继续读书科举。
这些孩子中,有的后来果真及第登科光耀门楣,另外一些也由此得到更多机会,从而改变了一家人的命运。
这本是好事,但科考本就牵涉众多利益,加上此法令实行以来,一些寒门之子上位,在朝中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渐渐引起世家大族不满。
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官员滥用官塾款、用各种手段阻止孩子们进官塾念书之事时有发生,但他们上下勾连,先帝日理万机,知之甚少。
直到两年前科考舞弊一案爆发,宋落安协助宋明照查访,才真正发现这背后的触目惊心。
继位之后,便着手改革。
结果如他所料,立即遭到反对。
宋落安他十五岁开始帮先帝外出寻访,十分懂得这其中的端倪,若是不管,贻害无穷,所以必然不会妥协。
但他继位不久,许多事情尚在熟悉之中,冒进不可取,只能徐徐图之,以观后效。
这日,宋落安照例忙到很晚,正要就寝,忽而想起一事,问道:“今日有无传信?”
随侍在侧的是冯明生,他十岁入宫,从浣衣太监一路到先帝随侍,浮浮沉沉三十多年,他比宋落安宋不云都要清楚宫中的门门道道,为人也足够精明沉稳,先帝驾崩后,宋落安将其留了下来。
冯明生答道:“回陛下,半个时辰前刚刚收到。”
宋落安道:“拿来给朕看。”
陈久年每隔两日会飞鸽传书,禀报南州一事进展。
宋落安回京以来,已经收到七封,知道宋不云和袁青封进行了一些安排,暂时没有什么问题。
最后一封传书上说,宋不云除了跟袁大人联手,似乎私底下还在准备什么,他不敢打听,所以并不清楚。
宋落安当时就笑了。
宋不云答应留下和袁青封一起处理外邦同大梁江湖勾结一事,不代表他不会趁机为自己谋划。
比如事成之后立即消失,让自己再也找不到他。
宋落安早已有所准备,并未把陈久年的话放在心上。
但今日的传书上,陈久年禀报说宋不云同袁大人商议后,准备由老岳做介,以江湖人的身份去找放出外邦勾连这一消息的人。
宋落安再三浏览信件,缓缓皱眉。
他了解宋不云,选择这个方法,大概是因为姓岳的朋友提供了有用线索,宋不云想顺藤摸瓜。
法子可行,但——
“此事危险,王爷还是多加考虑。”陈久年一板一眼地向宋不云禀报皇上的旨意,“陛下希望王爷不要擅自冒险。”
宋不云喝着甘草茶,问道:“陛下下旨了么?”
见陈久年摇头,他笑了,“既没有,那我无需听从,就按我说的去安排吧——放心,出了事,我会担着,不会让你们受罚。”
陈久年:“……”
这不是受罚的事……
不多时,夜幕降临,宋不云同老岳一道离开府衙,开始他的计划。
原本在安排中,行动于两日后开始,但宋不云下午忽然说“择日不如撞日”,要求马上开始准备。
此时再要传话入京,已然迟了。
但陈久年还是如实写了信,让信鸽送入京城。
鸽子展翅,自宫中飞掠而过。
宋不云抬头看到,淡淡一笑。
老岳在旁边问:“帮主这是故意为之?”
宋不云道:“他这样监视我,我自然也有自己的法子。”
老岳想了想,诚实地说:“我觉得陛下没有恶意。”
宋不云道:“或许如此,但我跟他之间,不会有真的平和。”
七拐八拐进到一条巷子里,仅有的一间屋子门窗紧闭,漆黑一片。
老岳上前,在窗上敲了两短一长的三下。
没一会,门吱呀移开一条缝,一人探头出来,问:“谁?”
老岳道:“来玩的。”
对方道:“价值几何?”
老岳伸出右手,比了几个手指头,借着昏暗的月光,宋不云看出是“三”。
对方拉开门,道:“请进。”
从外头看,屋子非常小,但步下几阶楼梯,地下却是别有洞天。
一间间屋子,门都关着,窗户透着光亮,似有人影憧憧。
宋不云故意走得慢吞吞,带路的人敏锐地回头:“休得乱看。”
老岳解释:“这位公子腿脚不便,走不快,您多担待。”
宋不云斜睨一眼,丢过一锭银子。
对方闭了嘴。
走到头,带路的人在门上敲了两下,道:“有客到。”便扭头走了。
老岳迅速凑近,低声道:“就是这里。”
门开了,老岳先行一步进去,拱手笑道:“鄙人姓岳,各位有礼。”
坐在上首的是一位白衣公子,手拿酒杯,道:“你不是被官府抓走了么,怎么出来……”
他盯着慢慢晃进来的身影,突然噤声。
宋不云微微眯眼,没有错过这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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