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不云合上纸条，片刻之后再度打开。

这次看得更加认缓慢认真，好一会才抬起头，将纸条攥进手心，久久没有开口。

老岳和女儿相视一眼，低声道：“帮主，可是有什么事？”

宋不云吸了口气，摇头：“这几日查到什么？”

待岳清讲完，他一点头，道，“继续按这个路子查，暂时不要打草惊蛇。”

老岳和岳清自去忙碌，宋不云进屋，端起老岳事先泡好的甘草茶，狠狠灌了一大口。

低头，视线落在桌沿的纸团上。

宫中太医众多，更有姚甄在，宋落安体内的毒不会有问题的。

他这样想着。

晚上，宋不云在屋里翻看账本，老岳推门而入，笑着道：“帮主晚上没吃多少，该饿了吧？”

宋不云瞧见他手里的酒菜，也笑了：“我正想找你。”

初夏尚不算炎热，晚上还有些风，二人坐在屋后小院，把酒畅谈。

不过美酒虽好，宋不云却只浅浅饮了两杯，之后便换了茉莉花茶。

老岳笑道：“我知帮主酒量不济，今日这酒并不烈，帮主多饮些也无妨。”

宋不云：“好东西，尝过其味便已足够。”

老岳点头。

宋不云日常不常饮酒，许多人以为他不喜，实际上宋不云不仅喜欢，曾经还颇有研究。

可惜天生酒量平平，一个不小心饮多些便会昏沉，极易误事，因此宋不云平日里几乎不碰酒水，偶尔喝上一两回，也必定在朋友跟前。

如此自制自控，实则不易。

宋不云道：“我瞧账簿，这两年进项颇多，都是你经营有方。”

老岳忙道：“帮主抬举。”

宋不云摇头，笑着说道：“‘一鸣会’从来都是你和岳清在管，我这个甩手掌柜倒也很合格。”

老岳：“帮主哪的话？当年若不是您出手相助，我和清儿早已死在贼人手中，哪里还有今日的生活？”

宋不云：“你我有缘。”

十二前，宋不云十三岁，趁敏贵妃不注意，偷偷溜出京城去玩，正巧碰到一伙贼人抢劫一对逃荒父女，他让周跃周阳救下二人，并安排他们在京中谋生计。

那时，宋不云正暗中筹谋创办一个完全独立于朝廷的组织，观察江湖动向的同时也能利用买卖赚钱——将来无论做什么，都少不了银子。

相处两年后，宋不云将初具雏形的“一鸣会”交给老岳，直到如今。

十年来，“一鸣会”默默无闻，其实眼线遍布江湖，正是因此，宋不云得以顺利参与外邦一案，并以此为条件离开京城。

不仅如此，一鸣会坐拥众多药房客栈，不说日进斗金，也是收入颇丰。

可以说一句，宋不云从此脱离皇家，也可衣食无忧一世，可见老岳手段之厉害。

宋不云找老岳，便是为了“一鸣会”的将来。

他说：“待此事了，我会云游江湖，‘一鸣会’往后便独属于你了。”

老岳一呆，待反应过来，立即起身，拱手道：“帮主，如此万万不可，我替帮主办事，从未想过如此。”

宋不云笑着摆手，示意他落座：“我知你无此意。”否则也不会放心把一鸣会交给他这么多年。

老岳复又坐下，问：“帮主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宋不云：“天地之大，京中生活久了，想去别处走走。”

老岳：“帮主尽管去往天南地北，一鸣会由我看护，绝不会出任何差池。”

宋不云再次笑了起来：“原本便都是你在照看，名义上我是帮主，这些年所付出不及你万一。”

老岳还欲在说什么，宋不云一摆手制止，“就这样办吧。”

宋不云待人温和，但意念坚定，决定之事极少变更。

老岳不再多言，只说先替如此安排，若宋不云改变想法，随时可以。

宋不云非常明白老岳的好意，但从宋落安登基开始，他便开始计划将所有东西转给老岳父女，自己则从一鸣会脱身。

只因天地已换，而他身份极其微妙，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出现意外，到时候再要交待，也就来不及了。

如今，原先的王府中人已交由阿免一一安顿，再将一鸣会交由老岳手中，他便真正了无牵挂了。

不会再为人所要挟，亦无事能改变他的心意。

他真正的，成了独自一人。

这一夜，宋不云睡得很沉，次日醒来，已是日头高挂。

起床洗漱，换上老岳替他准备好的新衣裳，独自出门而去。

云州毗邻京城，比不上京城繁华巍峨，但也是富庶之地，临近午膳时分，酒楼和小吃茶水铺都是顾客盈门。

宋不云径直进了一“无名酒楼”，要了一个靠墙的桌子，点了几道菜和一壶茶，独自吃喝起来。

茶至半途，旁边有人坐下。

宋不云抬头看去，不满道：“看不到此处有人么？”

对方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闻言也不恼怒，只道：“公子可是姓宋？”

宋不云吃了一惊，道：“你认识本少爷？”

男子道：“公子在南州通天阁一战成名，江湖无人不知。”

宋不云一歪脑袋：“通天阁？什么地方？”

男子低低吐出几字，宋不云面露恍然，旋即得意一笑，“都是小意思，本少爷的本事可不止那样。”

男子：“公子厉害，您看巧不巧，前面不远处就是通天阁云州分会，跟南州那是一样有趣，不知公子愿不愿意前去一试？”

宋不云立即惊喜：“当然要，本少爷正愁闲着无趣，待我用完午膳，即刻便走。”

男子瞧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不多时，宋不云吃完了饭，摇着不知从哪弄来的折扇，一摇一摆地跟着中年男子走了。

距离他们两桌之外的座位之上，周阳也放下筷子，急欲起身。

周跃压住他的胳膊，道：“稍安勿躁，先看清四下状况。”

等上片刻，二人起身出门，挤进人流之中，不见了踪迹。

如此一过便是三日。

午后，姚甄离开客栈，前往皇宫。

他告老还乡后首次回京，有许多老朋友要见，住在宫中多有不便，便拒绝了皇上的好意，独自住在客栈中。

今天一早，宫中来人，说陛下今日国事稀疏，请先生进宫下棋。

碧波湖的中心岛，二人亭中对弈。

“先生在京中可还习惯么？”宋落安问道，“先生好似只带一名书童随行。”

姚甄：“自由惯了，人多了，老头子不自在。”

宋落安问：“先生同未鸿可有联络？”

姚甄：“我倒是传过两封，不过并未收到回信。”

宋落安沉默地拈起一枚棋。

姚甄毕竟是个人精，立即找补道：“未鸿离京短短几日，未必就收到我的信了。”

宋落安落下一子，神色不定。

姚甄有些困惑，虽说帝王心本就难测，可宋落安在此事之上的选择，着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宋落安仿佛瞧出这位恩师的想法，于是道：“先生有话不妨直言。”

姚甄便也不藏着了：“陛下为了让未鸿挂心假装中毒是不错，但以我对未鸿的了解，假以时日若知晓真相，怕是……”跑得更远。

而他，作为蒙骗宋不云的祸首之一，也是昨日刚刚知晓真相。

可事情已经造成，再要挽回，也来不及了。

宋落安点头，他如何不知，可宋不云执意要走，又先一步要了他的承诺，明着反悔不了，只好来阴的，不光明，但有用。

虽然如今看，也没那么有用。

否则，宋不云分明知道他身中剧毒，却连过问也没有一次。

姚甄笑道：“未鸿并不若他瞧上去的心软。”

宋落安心道，他自然知晓，他赌的正是这一点的特殊。

姚甄瞧他，问：“此计……”

宋落安：“此计失败，我自然有别的法子。”

姚甄本想劝一劝皇上，闻言便知无用了。

一个人，从少年时期便开始疯狂想得到一样东西，哪怕知道那样东西违逆人伦纲常，经历再多痛苦纠结，也无法忘怀。

阴差阳错，人伦纲常的阻碍不复存在，这个人更是坐上了至尊高位。

试问，还有什么能阻止他得到这样东西？

先帝不行，悠悠之口不行，他这个从前的老师更不行。

下完棋，宋落安留姚甄用晚膳，而后去书房批折子。

深夜，冯明生前来送宵夜，宋落安忽然道：“给朕准备常服，陈久年二人候命。”

陈久年二人很快到来，已经换了一身黑色常服的宋落安问：“他吩咐你们调查勾结外邦一事，涉及哪些地方？”

陈久年迅速报出几个地名。

宋落安略微一思考，道：“去云州。”

天渐渐亮了。

宋不云打着哈欠，问身旁人：“还有多久啊？我困了。”

那人笑着靠近：“此处就有床铺，你先去休息一下吧。”

宋不云打开折扇拼命扇风，那人不得不离远一些，但一双眼睛仍然盯着他——正是在南州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柏云。

宋不云心底冷笑不止，面上却绽出丝丝笑意，对柏云说：“说起来，你我二人也算有缘，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