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铁门洞开。
成串的夜光宝珠散发莹莹白光，洞穴之内没有一丝明火，却依然亮如白昼，石壁上雕凿出一道道水流的渠道，如密密麻麻的蜘蛛网盘踞在整个洞窟内。
白玉涧草生长时畏火喜水，祝伯岩为培育白玉涧草竟做到如此地步。
她已经想象过画面，却还是被面前的景象震惊。
如同窑炉中为了节省空间而不断叠放的瓷器，如同农夫脚下刚刚开垦好的田埂，一列列简易的担架层层累叠，担架上是依旧穿着锦衣的女子们。
吴晓慈不忍，她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吴阁主，你看看，这可比不比得上玉清阁，这里的每个姑娘都是我精挑细选的，每一个都细心浸泡在虚糜香一年，每日都浸淫在白玉涧草芽之中，每一滴血都是至阴至纯，至尊之宝。”
这里有几百个女孩。
她们闭着眼，胸膛有规律地起伏，脉搏有力地跳动，好像只是陷入了沉睡，好像睁开眼还能活过来一般。
露在外面的皮肤却戳破了这个假象。
深紫色的血管狰狞地爬过手背、脖子和面庞，它们时不时鼓动出一个凸起的包，发出艰涩酸牙的声音，而后周围的皮肤便呈现出可怖的苍白，蠕动的白色凸起慢慢消散，它们代替跳动的心脏，让失去了血液而干瘪的血管膨胀跳动，让已无声息的胸膛诡异地起伏。
这是白玉涧草芽在血管中繁殖的样子。
她们年轻姣好的面容已经模糊，她们美好宝贵的身体已然被别的东西寄生，沦为另一种生物的土壤。
“古人道男清女浊，祝某可不认同，你瞧这女子的躯体就是比男子好，培育出的白玉剪草芽更多！更好！你瞧瞧，我可是给了她们多好的归宿！”
吴晓慈只觉得有一股幽暗的火焰从胸膛升起，它看起来毫无杀伤力，却灼得她心肺燎疼。
“这就是全部了吗？”吴晓慈问。
“哼，哈哈哈哈，果然是玉清阁阁主！万毒之宗，血腥之源，看来我这点成绩还是不够给吴阁主看的呀，既然如此，吴阁主何不看看这个？”
他分明气急，眼中尽露凶狠，却强压下颤抖的眼皮，眯成一条看不清神色的细线，笑呵呵。
祝伯岩穿过一排排尸体，停在一面巨大的琉璃壁前。
“能够有如今的虚糜香碧云丹，我可还要多谢玉清阁六百年前所赠红玉涧啊。”
他如此恭敬道，嘴角轻笑泄露嘲讽。
透明清澈的琉璃壁内是一具以碧水矿石打造的棺材，里面躺着的是面目全非的一具男尸。
“这就是当初云啸剑宗服用红玉涧之人？”
祝伯岩惊喜于吴晓慈脸上的震惊，总算在她那张过于平静的脸上看到了别的神情！
不论六百年前这颗红玉涧到底被谁吃了，六百年后这尸体如今不还是在他手中，只能为他所用！
是他将云啸剑宗带入了新的时代！是他将开启这个世界新的纪元！
玉清阁横空杀出来，他管不了六百年前它们到底做了什么，不管他们做了什么，六百年的时光都证明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不过是躲在毒瘴之后不敢见人的失败者，如今还敢来插手他云啸剑宗的事！他定杀之后快！
“吴阁主，红玉涧的气息你不会不熟悉吧？”
祝伯岩话毕冷突然使出一掌，吴晓慈闪身躲过，却见祝伯岩冷笑一声，一掌拍在石壁隐蔽处的机关上，吴晓慈脚下一空，避之不及，扑通掉了下去。
“吴阁主，你告诉我，玉清阁之人是否是更好的药尸呀？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用你的身体的，让你玉清山之白玉涧草于你身上盛放！”
祝伯岩哈哈大笑。
扑面而来的是几乎充斥所有感官的香味。
每一丝空气里都是虚糜香浓郁的味道，准确的说，是白玉涧草芽的味道。
吴晓慈没有摔在地板上，她掉进了一个容器之中，是一口青铜巨鼎，身下是凹凸不平的触感，她没有痛觉，却有触觉，支着身体坐起来，摸到身下物体的手感时已经猜到是什么。
金灿灿的青铜鼎，如同古老原始的习俗中头戴冠羽身披兽皮的巫师主持的辉煌盛大的仪典以残忍的屠杀作为供奉上天的忠诚时所用的，已然在她身下累积成层的白骨。
白骨之间传来热度。
吴晓慈踩着鼎口翻身而出。以她所在的鼎为中心，周围陈列着同样的八个鼎。九个鼎都在火上炙烤，鼎壁烧得发烫。
她很幸运，掉进的是一口只剩下白骨的鼎。
充斥在洞窟内的气息自这些大鼎中沸腾的黑红色粥状物中而来，一阵阵烟气从鼎中升腾，飘向石壁顶部，在那里雕刻有无数个蜂窝状的储烟孔，烟气被封锁在无数孔洞内，然后凝华成一层白色草霜。这个硕大的石壁顶是由一块块可以翻转的石板组成，刚才祝伯岩设计让她掉下来便是启动了其中的一块，如此便不需要人进入就可以提取蜂窝孔中的白玉涧草芽。
这里就是提取药尸血肉内白玉涧草芽的地方。
这确实是减少因制作过程中不慎吸取白玉涧草芽而中毒的办法。
不过这也说明，在这个提取池中，没有别的出去的路。
她预估着已经过去的时间，思考现下的状况。
激怒祝伯岩让他对她生出必死的杀心，能够借此看到红玉涧所在——不亏。
既然就在琉璃壁之后，就只需从这里出去再打破琉璃壁销毁尸体就可以了。如此云啸剑宗的红玉涧便算解决，还可以顺便把这些虚糜香一道销毁。
现在只要出去就行了。
祝伯岩将吴晓慈推入提取池对于任何一个普通人来说是必死无疑，浓烈的白玉涧草，一口便能让人神志不清，晕倒在鼎中，等待烹死。
但他实在过于自负。
他说的一句话是对的，云啸剑宗早已不是六百年前的云啸剑宗，玉清阁也不是六百年前的玉清阁。
他不是，她也不是。
云啸剑宗变了，玉清阁也变了。六百年，足以让她们征服当地的所有毒物，六百年前玉清阁便能以红玉涧入药，六百年后，玉清山满山的毒草毒花，都是她们以毒攻毒的良药。
她已是万毒不侵。
区区白玉涧草，不能影响她半分。
吴晓慈抬着头借着火光仔细辨认石板之间的分界。
“得罪了。”吴晓慈从腰间拔出软剑，沾沸腾的液体，点地飞身劈剑入石板的缝隙内，液体随之渗入，她迅速运气于掌心，一掌拍在缝隙之中，渗流的液体在寒意骤然的内力之下迅速冰封，借着一道所向披靡的剑意，带着肃杀之气向前冲凿，石头也为寒意冻得坚硬干燥，一点锋利的剑意和冰裂便能催之，从剑尖相抵之处为起点，竟如大地裂缝一般，卡啦啦豁开一道裂缝，越裂越大，越裂越多。
吴晓慈降落至地面，只听头顶石头松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先是稀碎的沙砾，然后砰的一声竟掉下来了一大块石头，头顶破开了一个能容一人而过的小口。
吴晓慈从鼎下面燃烧的火焰之中捡出一根木棍，小心翼翼地执着火棍，点地使轻功从那小洞中飞钻出。
洞穴中已经没有祝伯岩的身影，琉璃壁后漆黑一片。
白玉涧草的味道逐渐从洞中弥漫开来。
祝伯岩可真是挑了个“好”地方，承水潭上承水源，下接各条河流，一旦此处泄露一点白玉涧草在水中，山上与山下都逃不了。
吴晓慈的烧火棍靠近之处，那些蛄蛹在血管中的草芽如同见了仇敌顿时一动不动，女孩皮肤上的血管瞬间消失不见，也没有诡异的起伏。
她执火棍走过每一个女孩的身边。
她确认这里没有金佩佩。
“这是最后一次见你们了。”她轻声道。
她执火棍的手腕向下，火焰舔过女孩们身下的竹架。随后如归家的子女奔向父母的怀抱，火焰轰地燃遍整个竹架，如同一朵盛开的红花，花朵中央躺着面色如生的女孩，她们平静的面容如同睡着了一般，可这次她们是确确实实死了。
火焰蔓延地很快，一下子整个洞穴都是烟火缭绕，石壁上涓涓细流是杯水车薪。
火光照亮了琉璃壁，吴晓慈看到自己的倒影和空空如也的棺材。
祝伯岩已经转移了红玉涧。
不过很幸运的是，他留下了碧水矿石。
她不用费劲找出去的路了。
照例是近乎暴力的一剑，琉璃壁承受不住的破坏力让它粉身碎骨。
火烧得越来越厉害，吴晓慈觉得口腔中有些干涩，喉咙里也有些发紧，可她不怕。
她甚至贪恋这些火光。
她曾经很多次梦到十二年前那一场大火，她一次次试图做出改变，一次次目睹哥哥的身影融化在火海里，变成一个摇晃的黑影。她没法救他，她的手脚都被沉重的锁链镣铐捆绑，她被看不见的人狠狠压在地上，扒开眼睛，一遍又一遍看他死去的身影。
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竟是他们一起奔赴那场火海。
火星子溅起来，将她的衣角燎出一个洞，在她手背上留下一个黑色的焦点，火热的温度叫她醒过神来，接着一掌彻底拍碎了琉璃壁，火光蔓延。
吴晓慈赶紧跑向另一端。
“砰！”
“砰”的一声，水潭中突然迸溅起几丈高的水花。
“这是什么动静！”
仇思妩也被一众爱惜女子的英雄好汉簇拥着赶来，她的眼神在潭水中寻找。
林间笑的身影隐在黑暗中，死死盯着激荡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