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刀锋利，带着暴烈的修为收割了周围的一小片流民。须臾，人潮中蓦地爆起一蓬血色火光，炸开一片断臂残肢横飞的空地，又倏忽熄灭，是宁氏功法中燃烧血肉魂魄相拼的绝招。

然而叛军只是略略起了点马蚤动，彷如巨浪中落入一粒小石子，旋即重归原样。

重明，明珠为冠，五色为羽，其声如凤，其目重瞳，搏猛兽，伏妖邪，挟光明而至。无数乱刀乱棍之下，朱色重明浸透了鲜血，自朔风中坠落、碎裂。

一代名将宁长策与他带领的数十下属子弟血肉四溅，筋骨寸断，转瞬即被人潮吞没，与泥土尘沙混在一起，再无踪迹。

流民虽不认得宁长策，更不会细想为什么对方仅有这点人马也要来送死，却不难判断此人身份尊贵，是他们寻常不敢想象的存在，当下更加情绪激涨，迅速往行宫逼近。

对于外间发生的一切，谢重珩只能推断个大概，却没有办法知道具体情形。他尽力隐藏自己，眼见着贤亲王将大司乐带走，带回与昭明帝寝宫一墙之隔的偏殿，他自己的住处。

贤亲王一向不太瞧得上这位帝王宠妃，觉得此人竟被昔日心上人利用至此，可见并无谋略和清醒的头脑，又无修为，连锻体都没学过，就是个漂亮的摆设、玩物。如今大局尽在掌控，这美人眼下又伤心到呕血，一口气都不知道能吊到什么时候，不会有什么威胁，他又实在肖想多时，也就不必非要取其性命，只交代心腹将其禁了声，严加看管。

谁想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下，柔弱之人也能爆发难以想象的勇气和力量，大司乐竟趁看守疏忽时突然冲出偏殿，跌跌撞撞冲向帝王寝殿。看守惊怒之下运转修为一掌拍出，正正隔空拍中。纤长瘦弱的身影猛地飞起，又狠狠砸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贤亲王紧随其后领着两个心腹亲自过去，一双与昭明帝极为肖似的鹰目中狠戾之色一闪而过，准备悄然了结了他。不想阴差阳错，也许是大司乐命不该绝，又也许是大昭气数已尽，这边的动静惊动了断魂楼的暗卫，直接接手，将人送进了寝殿。

他丝毫不敢耽误，倏忽换上一副忧心的神色，跟了进去。

彼时自永安随侍而来的臣属依着身份，正顺次跪侍在寝殿外两侧，身边的惨号声已经消失，只剩浓烈到令人难以呼吸的血腥味。

早在刚刚发现大司乐失踪之时，所有偏殿伺候的宫人内宦都按护主不力之罪，尽皆杖毙。飞星原前来侍驾的诸世家名流一部分不知所踪，显然是参与了叛乱，提前撤离了，另一部分毫不知情的却受了牵连，被鹰羽营卫队砍了头，一个挨着一个，血淋淋地挂在殿外重檐下。

谢重珩仔细分辨了一下，不出所料，其中并没有徐南池。

作为叛乱的重要人物之一，此人断然不可能仅仅在留花宴上露个脸就完了。只是他分|身乏术，纵然猜到此人应该正在暗处行事，也没有办法，只得继续注意着寝殿的情况。

那一掌颇为狠辣，大司乐已然昏迷，贤亲王跪伏于地，只说是无意中发现他被叛军的内应所挟持，大约是意图逼问帝王的防御破绽，因此命护卫将其救下。

昭明帝森然瞥了躺在御座下冰冷的地上气息微弱、满身沾染着血和尘的宠妃一眼，阴鸷目光重新转向贤亲王，意味不明地盯了他片刻。

贤亲王从容任他打量，像是果然问心无愧般，直到听闻御座之上淡淡落下一句“去吧”，才终于有些虚弱地起身，退到殿外，却并未离开，而是在鹰羽营精锐的重重护卫中，端庄地跪坐在软垫上。

仿佛只是因着今夜不太平，担忧帝王，一派忠心温顺的模样。

直到现在，谢重珩也完全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手脚，到现在还能如此淡然、笃定，又无法贸然露面，只能继续等着，随机应变。

内外之人各怀心思，安静地听着渐渐逼近的厮杀之声，和不断传进来的战报。

行宫似乎仍然没什么异常，凤不归重新将注意力转向外面。

外层总共设置了四道防线，宁氏之后，第二道是行宫附近诸世家名流集结起来，护卫帝王的卫队，第三道全是徐家的私兵，数量最多，最后一道是常年驻守行宫附近的鹰羽营卫队，屯扎在宫外的落涴河边。

越过身后冰封的河面，就是帝王銮驾所在的行宫。

那道焰火炸开之时，行宫的防御法阵随之开启，整个行宫笼罩着一层穹顶般的坚固结界。自永安随帝王而来的鹰羽营精锐闻风而动，迅速占据了宫中各处要点，尤其是昭明帝的寝殿，围得铁桶一般，几乎连虫豸都难以进出。

层层护卫，固若金汤，莫说对上乌合之众的流民，哪怕是面对真正的军|队，也能对抗不少时间。纵然实在无法抵挡，还有帝王的朱雀飞船，随时可以掠出重围，安全返回永安或是任何一处。

何况昭明帝掌控着天绝道中枢，必要时将其放出，甚至都不用开启六条天绝道。虽然几乎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能成为大昭历代帝王的倚仗，只怕整个龙渊时空之内，都少有其对手。

本是万无一失的布置，然而就连凤不归都没有想到，外层四道防线会突破得如此之快，堪称势如破竹。

诸世家名流的卫队算是临时集结，互相之间并不配合，更没有什么默契可言，虽个个都身手不凡，修为上佳，斩杀了不少冲在最前面的流民，却架不住敌方人数众多，潮水般不断冲击。在冷眼俯瞰整个局势的凤不归看来，他们也许能抵挡一段时间，但最多撑到天明时分，就将被流民所灭。

好在位于第三道防线的徐家似乎提前预知了此处的危机，当机立断派出人手支援。这边刚刚短兵相接，那边的援军已至。

徐家是飞星原第一大名流，盘踞此处上千年，是地头蛇一般的存在，所养私兵皆是精锐，行动迅疾而有效。

然而这些飞驰而至的精锐手起刀落，却不是对着流民，而是突然从背后袭击了世家名流的临时卫队。

前后夹击，几乎只在几个瞬息之间，第二道防线彻底被摧毁。眼见流民潮水般漫过来，徐家私兵掉转刀锋，后队改前队，如同溪流汇入江河般融入其中，晦暗的夜色灯火下，再难以分辨。

第三道防线不复存在，流民很快抵达最后一道防线，奉命常年驻守行宫附近的鹰羽营。

但这支原本直接受命于昭明帝的人马，却早有部分将士被收买、策|反，大敌当前，不是阻止敌人前进，而是挥刀斩向昔日同袍。

落涴河水晶般剔透的宽阔冰面倒映的煌煌灯火、丛丛留花尽数化做飞溅的血肉与残肢，随着消逝的生命凝结其间，虚幻的冰下宫阙被厮杀惊破，踏碎成血腥的泥泞。

整整四道防线，真正称得上恪尽职守殊死抵抗的，竟然是人数最少、最先覆灭的宁氏军。自此之后直到越过落涴河那段遥远的距离，再无像样的阻碍。

叛乱自上半夜而起，不及天明，叛军先头部|队的刀锋已经抵在了行宫结界上。数以万计的流民层层叠叠，将行宫围得水泄不通。

黎雍终于将目光从战场移开，滑过脚下灯火通明的行宫，又迅速转向远处辽阔的天地间。

大昭的最高统治者就在一道结界阻隔之内，在盟友掌控之中。为着大计，他几乎舍弃了所有，孤身在异国蛰伏多年。如今胜利在望，俾睨四方，那双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瞳中终究不可遏制地，迸出了压制不住的贪婪和疯狂的烈焰，彷如饥肠辘辘的野兽看着笼中的羔羊。

打败桥本真夜算什么？区区一个尾鬼国主之位又算什么？不过是他目标中的重要一环罢了。贤亲王实在低估了他的野心。

他以尾鬼秘术与贤亲王结下死契、成为盟友的基础，是事成之后，二人各自统领一国，贤亲王需要遵照约定，割让星峡海沿岸自碧血境至灵尘境的数座城池为尾鬼国土，并许尾鬼人在大昭的疆域上享有任意通商居住、免除税赋、治外法权等等便利①。

于偌大的大昭而言，这点代价不过九牛一毛。贤亲王固然打的是日后再找机会收回的算盘，然而对尾鬼来说，却是足以撕开这片古老大地坚固防御的利刃，是无数代先辈为之身死魂消、埋骨星峡海也未能完成的丰功伟业，是万世难逢的绝好机会。

尾鬼地域狭小，贫瘠多山，海怒地动频繁，并不适合生存。尾鬼人世代局限其中，迫切需要寻找一处新的国土，繁衍生息。自从不知多少万年前，尾鬼先祖往西横渡星峡海，进入了一片从未想象过的广袤大地，第一次见识了何谓江山如画，物阜民丰，何谓底蕴传承，博大精深，见识了“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②”的万世霸业与豪情，就生出了要征服天龙大地，扩张族群和势力，进而称霸龙渊时空的野心。

从一开始，黎雍想要的，就是脚下这片整个时空最为广阔的疆域。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旦有了对外的统一目标，尾鬼人的狂热和凝聚力难以想象；同理，如贤亲王这种卖国求荣之辈却会民心尽失。大昭由他统治，只会落得个信仰崩坏，利字当先，绝不可能有抵抗之力。

再花费几代人的心血，自古以来就以富庶丰饶闻名的天龙大地必将成为尾鬼的囊中之物。世代生活于此的无数龙裔族人，也将沦为他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奴隶、牛羊。

而他本人，将成为神明般的存在，被尾鬼后人传颂千秋万世。

骤然而起的豺狼般的目光触动了一直隐在虚空中的凤不归。他略略垂首，碧色狐狸眼顺着望向行宫。

倘若谢重珩能看见外间今夜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宁长策的死，大约又会生出许多悲愤和感慨。但他不一样。

他并不在意大昭乃至整个凡人时空有多乱，死了多少生灵。他眼中看到的，只是大局，值当他考量的，只有某个小傻子，以及可能妨碍他计划的人和事。

比如眼下，他只好奇，黎雍究竟要拿伏龙琴怎么对付昭明帝的天绝道。

鹰羽营的兵士将战报传入寝殿时，谢重珩正隐在暗处。他没有办法瞧见外间如今是什么情况，只是察觉厮杀声似乎已经在不经意间消弭，只隐隐传来愤怒的流民对帝王对朝堂的喝骂，便大概知道，行宫已经被彻底围困住。

叛军来得未免太快了些，说明外间有变，其中应该少不了徐家的事。

昭明帝显然大为震怒。寝殿里间或传来杯盏被砸碎的动静，不断有鹰羽营卫队从中拖出哭号挣扎的宫人内侍，拖到暗处处置了。

站在谢重珩的角度，其实也能想象得到他此刻的心情。

朝堂之上受六族为首的诸世家掣肘不说，在等同于永安后花园的飞星原巡游赏玩，竟连一帮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泥腿子也敢公然举起反旗围攻他，无论对于哪个帝王而言，都是莫大的耻辱。

然而但凡今日之事单纯是流民临时聚众为乱，昭明帝也不至于如此沉不住气。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是不是很眼熟？借鉴那段不堪回首的百年屈辱史。但很显然，本文中不会让那段历史再现。

②唐·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贤亲王：两受相逢，我必成攻。

大司乐：你在说梦话？短命死鬼！

昭明帝：什么玩意儿？都给我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