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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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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轻描淡写,谢重珩却听出了其中直白的警告意味。身份和目的是他的死穴,哪怕是在这种几乎与大昭不通往来的地方,他也不敢赌对方有没有后手。

青年盯了他许久,见此人一派坦然,不似作伪,细细思索片刻,终于道:“你说得有道理,是在下唐突了。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先抓紧时间操练部众,巩固实力。以后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身在这个变化万千的鬼地方,计划赶不上变化,详细的打算都是多余。

当年穿进谢重珩的躯壳后,当发现几乎没有可能从昭明帝控制下的大昭王朝替家族求得一线生机,决定从他相对熟悉的往生域下手时,他就想好了路线。

据他所知,整个往生域的大致走势是中间高,四周低,错落间杂着许多高低不一的山峰。山与山之间有平原,也有溪谷沟壑。

中部有座最高峰,名为无尽山。山腰以上常年笼在云雾中,不见真容。其下地势平坦开阔,物资丰饶,水草甘美,是这片鬼域中少有的堪称宝地的地方,也是难得的不受幽影侵扰的净土。

以此为中心,外围以四方之位分布着四座城池,以四圣兽之名命名,是往生域中最大的四股势力。最外层环绕着十二座山峰,以十二祖巫之名为记,分属四城。

谢重珩看中的,正是无尽山下那片平原。他原本的计划,是由大昭的南疆境进入往生域西南角后,一路潜行,取道西城白虎与南城朱雀之间,绕过无尽山脚,拿下大平原东部及东方苍龙城,直通东南角的灵尘境入口,届时将谢氏旁系尽数迁进来。

但真正进入其中,一本生死薄就让他们成为了整个往生域追杀的对象,不得不先下手为强,直接从句芒峰的地盘下手,赶鸭子上架般做了天璇镇主。

只是无论形势怎样变化,东大平原和苍龙城他却是势在必得。

墨漆听完他的打算,慢吞吞地斟了半杯热茶,将茶盏捏在纤细如爪的指掌间转着,却没有喝,片刻方懒声道:“你就没想过,这么多幽影,大大小小成百上千支势力,为什么放着那么大一片平原不动?”

青年几乎是下意识地抬首朝往生域的中心方向看了一会,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明澈杏眼中有刹那的恍惚,沉默须臾,终于道:“这个倒不必担心。传说无尽山是神明的居所,那里算是整个往生域中最安全之处,幽影不敢侵扰那片地方。”

四大城主都不敢动这样的心思,此人倒真敢想,也真敢做。素衣雪发的妖孽似乎来了点兴致:“哦?他们不敢,你怎么敢?就不怕‘神明’怪罪?”

大平原东部是他为族人选择的安居之地,谢重珩收回目光,英俊面容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天大的罪孽,我也认了。”

狐狸眼中碧光幽幽如枯井,似乎能吞噬所有生机一般。墨漆瞧了他一会,素白广袖掩着口“噗嗤”一笑,懒洋洋地:“放心好了。就这鬼地方,还神明?堕神也看不上这里,深渊里爬出的妖鬼邪物倒差不多。”

见青年浓重的眉睫一动,似有恼意,更拖长了声调嘲弄道:“我那秘本上确实是这么记载的。若有冒犯,实在抱歉。”

他嘴里说着,却连半分歉意也无。

谢重珩没法同他计较,总不能说那位神明就是他千年后的师尊,只得自顾展开案头的籍册,研究下一步计划,一边问:“还有什么不好的消息?都一并说了罢。”

墨漆散漫道:“另一个消息是,天璇镇是句芒峰下七镇中最穷最弱的一处,连镇主府都只有这么个旧宅,任何一镇都能随时过来踩上一脚。”

“旁的峰主出门动辄蛟车飞舟,镇主最不济也有翼虎飞熊,只有天璇镇,连|战兽都养不起一只,镇主出门基本靠走。无论府库还是私库,似乎都没多少油水,不够短时间内养出一支像样的队伍。”

瞳仁中碧光流转,眉梢眼角都显出些勾人的风情,他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看过来:“所以你现在,是个下不来台的穷光蛋。”

天璇镇所在的整个往生域南部多山,满山满地遍布罗露的铁灰岩石。这种石头号称星铁精石,奇硬无比,实则没有分毫利用价值,堆积之处不见土壤,无法耕种,直接导致整个南境资源匮乏,连幽影们喜欢围猎的许多野兽都不肯留下,是出了名的贫瘠之地。朱雀城也因此成为最弱的一方,若非受到挑衅,其余三个城主甚至都懒得发兵征伐。

朱雀城下属句芒、玄冥、奢比尸三峰,又以句芒最穷;然而句芒下属七镇,却是天璇垫底。

但战争拼的是财力物力,巩固扩展势力,乃至以后对抗其余敌人,却必然要以大量物资为基础。

看着籍册上一水的“无结余”、“零”,“宋·镇主·时安”眼前一黑。

他到底是有多点背,误打误撞都能落到这么个穷地方!

谢重珩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我也不是非要定在此处不可。我现在就撤,找个至少像样点的处所。”

唇角弯出一抹诡异的笑,直笑得他心里发毛,墨漆才拖声懒调地:“恐怕暂时不行。为期十年的蚀骨期已经到了,眼下整个往生域只有句芒峰的地盘不受任何影响。”

谢重珩:……还有比我更倒霉的吗?

蚀骨期是往生域中特有的现象,记忆中他还是千年后的谢七时,似乎见识过一次。

阴气怨念是幽影成型的必要条件,但其蓄积到一定浓度,却会化为漆黑如墨的致命雨水,从天而降,昼夜不停。无论是谁,只要是有骨骼的活物,一旦沾上,初时并无任何感觉,却会悄然渗透肌肉,腐蚀骨骼,无药可解。草木虫石和尚未化成幽影的枯骨之类却不受任何影响。

但他记得那次只有两年,为什么这次竟会有十年?难道千年前有这么多不同吗?

见他英俊的面容上表情有些空白,墨漆难得好心地开解他:“这也未必是坏事。其余几镇与句芒峰的来往都有些密切,纵然你拿下其中一处,只怕还未站住脚就被发现了。只有天璇镇因为贫穷和偏僻,最不受人注意,反而相对安全。抓紧时间,如果经营得好,足够我们打造自己的势力了。”

这番话不无道理。既然只有这一条路,谢重珩也就息了旁的心思,冷静下来,快速整理了一下思路。

当务之急,先得解决钱和资源的问题——一个自古能令英雄气短,哪怕在这种鬼域都令人头疼的问题。

以天璇镇的贫穷,连身为头领的他和墨漆都只能吃上一半野菜一半黍米的饭食,猎到野兽时能加几片肉,被层层欺压的最底下的幽影们的生活水平可想而知。

思忖片刻,他抬首望了对面的人一眼,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我昏迷之时,你是如何在不动手的情况下镇住天璇镇的场子,让这帮残暴的鬼物竟没有趁机发难,将你我活吃了?”

墨漆:“谁知道呢?也许他们都惑于我的皮相,舍不得下手。”

谢重珩道:“既是合作,你我也该分分工。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也罢了,没有你这么悠闲不干活的。”

一向爽朗利落的人突然计较起来,墨漆一时有点错愕:“什么?”

明澈杏眼中露出点不怀好意的笑,青年修长矫健的躯体豹子般飞身跃到窗外,方才回首望过来,肃然道:“以后外事归我,内事归你。我先出去探探形势。还望阁下以大局为重,继续牺牲色|相,暂且拖住他们一段时间。”

眼见那一路上吃定了他的妖孽第一次吃瘪,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神色,终于扳回一城的感觉简直不要太爽,谢重珩大笑着,飞掠而去。

往生域的版图大致与龙渊时空的大昭王朝重合,辽阔而宽广。大昭整体分为九境,帝王独占以王都永安城为中心的三境偌大一片,三境外围直到边境沿线的疆域分为六境十七区八十三州府郡。天璇镇虽名为镇,占地却着实不小,甚至超过大昭一郡的地盘。

“宋镇主”花了不少时日暗中将他的领地巡视完毕,将情况摸得差不多了,估摸着坐镇的人已然被各种要钱要粮要物资的幽影烦得焦头烂额,才施施然回了镇主府。

出于谨慎,他悄无声息地落到窗外,往里观望。

一眼瞥去,却见房间里横七竖八零落着几具枯骨,有的已然破碎,有的血肉尚未化完,显然死去不多时。

大白天的,墨漆居然斜斜倚在床头,皓发柔顺地垂着,雪羽般的长睫紧阖,似乎睡着了,却在他堪堪落地的刹那弹出一缕劲风,化为一蓬密集的剑雨,霎时已至他身前。

谢重珩反应极快,立时运转灵力,掌风横扫,同时劲腰一拧,侧身掠开。饶是如此,一侧手臂上也划了几道渗血的口子。

眼花缭乱的一瞬间,那只原本莹润如白玉的手隐隐显出点锋利的影子,像某种凶兽的爪。但再一瞧,却并无任何不妥。

左右无非一点皮外伤,谢重珩倒并未生气,跳窗而入,居然还有心思调侃:“就算我将你一个人留下面对烂摊子,你也不必如此气恼吧?”

墨漆仍没睁眼看他,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气息,原本要再度攻击的指掌极力克制着慢慢缩回衣袖里,沉默片刻方才轻声道:“抱歉,伤了你。”

嗓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冷,竟隐隐透出森然杀意。

谢重珩终于觉出了异常,见那张妖孽面容惨白如纸,素白衣袍上还洒着点点血迹,心里杀机顿起,嗓音沉了沉:“你受伤了?他们对你动手了?”

此人虽坑了他不少次,但毕竟同在一条船上,又结了血盟,算是自己人。他是有些护短的天性在身上的,那群不人不鬼的东西若敢这般猖狂,他也不介意血洗镇主府。

但想想又觉得不对。此人修为远在他之上,区区天璇镇的幽影,如何能伤得了他?

正在疑惑,就听墨漆仿佛笑了一声,语调淡漠而懒散:“旧疾复发而已。你探得怎样了?”

谢重珩有霎时的凝滞。原来当初此人所言“自幼身有痼疾”并非诓他。

纵然此人来历神秘,动机不明,日后或许还会以“家国大义”蛊惑于他,使谢氏陷入万劫不复之境。但毕竟至今为止,墨漆从未真正害过他。何况说到底,被蛊惑者至少也有一半责任。

他将盟友丢在幽影环伺的地方这么久,倘若那些不人不鬼之物趁其病弱之时发难偷袭,将其伤了甚或虐杀分食,却是他至死都不得心安的罪孽。

青年心生愧疚,不自觉地柔和了嗓音,道:“我心里大致有数,你先别管这些琐事。什么旧疾?我这有些灵药,或者有对症的。”

他抓起那人一只瘦削莹白的手腕要把脉,墨漆却挣开了,轻描淡写:“一点心疾而已,药石无医。”

凝霜般的浓密眼睫终于抬起,目光本能地掠过他手臂上渗血的伤口,停滞了片刻,碧绿狐狸眼中仿似有一闪而没的嗜血之意。

有那么一瞬间,谢重珩无端觉得落在他身上的眼神仿佛在瞧着什么美味可口的点心。

好在墨漆虽精力不继的模样,却总算恢复了一贯的风流魅惑和拖声懒调,唇角弯出一点欠揍的弧度:“接下来怎么打算?说说你的安排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用怜惜我这朵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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