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一滞，杏眼霍然瞪过去，再度挣开他的爪子，神色冷厉，大步往前，连一声“哼”都欠奉，心里却一时恍惚。

这人满嘴真真假假，甚至胡言乱语，却似乎总能在不经意间戳中要害——他还真就不记得了。

方才第一眼面对面瞧见眼前的人时，明明应该是全然陌生的面容和气息，然而那抹慵懒闲适的身影，那双多情含笑、内里却森冷如冰的碧色眼瞳，无端令他错觉此刻仍在千年后的往生域中；他也不是背负着阖族性命和未来的重任占据了别人躯壳的孤魂野鬼，而是活生生的谢七。

作为谢七时，他曾在往生域中生活了十几年。铭刻在他记忆中的，是千年后残余的谢氏族人在这个鬼地挣扎哀嚎的惨象，而他本该是其中一员。

只是他运气似乎比所有族人都好，在尚且年幼时遇到了他的师尊，一位站在云端无喜无悲俯视脚下众生惨烈厮杀的神明，整个往生域的真正主宰，凤曦。

不知道为什么，哪怕记忆中他们曾朝夕相处十几年，凤曦的容颜在他脑海中却极其模糊，像是自大梦中醒来后回想起梦境中的面目，除了一场似是而非的妄诞，几乎留不下什么印象。

唯独那双乍看之下眉梢眼角都含着魅惑笑意的碧绿狐狸眼，细看时眼底却如传说中极北冰原万年冰封的湖面反射的冰寒沁骨的一星凌厉寒光，彷如烙刻在了神识中。

他实在没有办法回答这个“像不像”的问题。

墨漆倒也没纠结于此。两人的脚步声中，往生域的入口终于出现在灰蒙蒙的天地间。

所谓“入口”，并无实质，无非是空间中一处无形的裂缝而已，只是内中的阴风鬼气浓郁到哪怕瞎子也能察觉。

投入此处，便不在人间。

狐狸眼转过来，含着笑意仔细打量了他一回，眼底却冷寂无波，墨漆懒声问他：“这条路回不了头的，你可想清楚了？”

谢重珩以为是在说进入往生域的事，冷冷睨他一眼，一步踏入。

他来到这个时空，来到此处，是要在这个不属于人间、却能完全脱离大昭王朝掌控的绝境、鬼域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为整个家族寻一条退路，一个生存的希望。

纵然倾尽全力也改变不了他和家族的命运轨迹，纵然付出所有也救不了伯父和永安谢氏嫡系，他也不能就此放弃。哪怕还有一丝可能，他也要拼死挣一挣。

绝不认命。

墨漆抬起眼睫瞧着他的背影，收敛了所有真真假假的轻浮表情，略略一顿。沉静下来的时候，那张原本妖孽而魅|惑的面容便无端显出几分残酷冷血之感。

宋时安，时时喜乐，岁岁长安。

当初痴傻病弱的少年，在离开永安城五年后，已然出落得疏朗灵动，俊逸非凡。虽然眼瞳深处仍氤氲着深沉的郁色，但总算，眉目舒展了不少，彷如春日雨后蓬勃新发的枝叶，向阳而立，生机无限。

谢重珩出生大昭最著名的武将世家，虽未上过战场，却天生传承了军|人独有的铁血坚韧的秉性和隐而不发的刀锋般的锐利，又凭借恒久勤奋不辍的习练锻造出一身凌厉流畅的线条，如同某种身姿优雅却极富力量和美感的豹类。

身为这个凡人王朝帝室之下最尊崇的六族之首的谢氏嫡系子弟，纵然已经孤身在外闯荡数年，纵然为了行动方便，早已舍了高门子弟日常的宽袍大袖服式，只着一身紧衣窄袖，纵然当初为挣脱樊笼不得不装痴卖傻，仍然磨灭不了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贵气。

沉静端肃，锋芒不露，却绝不会令人忽略，如星辰，如沧海，静水流深，自成一格。

晦暗如混沌的空间里，阴风阵阵卷过，鬼哭一般。青年宽肩窄腰长腿，身姿挺拔如剑，手握碎空刀，从容越过了人间和鬼域的界限。

那双乍看魅惑多情、细看却凌厉冷寂的狐狸眼中碧光流转，璀璨如雪水洗过的绿宝石，墨漆唇角弯出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将那个名字衔在唇齿间咬啮了一回，无声地说了句什么，方才跟上去。

又见面了，小傻子。

宋时安，谢重珩，谢七，第七个的意思。或者说，第七次。

于谢重珩而言，这是他们一生的初见；于他而言，却是见证那人的第七段轮回。

他放手让他选了六次，次次都是几乎完全一样的轨迹；然而这一次，他要引他走的这条路，回不了头的。

走在前面的人却察觉不了身后之人脑子里那些弯弯绕。

这位素昧平生又神秘的自称墨漆的人对往生域似乎有不少了解，谢重珩不知道他对生死薄的威力有多清楚；然而很快，他就亲自领教了。

往生域白昼无日，夜晚无月，晦暗阴翳，也被凡人称为幽冥界。第一次进入其中的人，除了浓重的阴森之感，也许一开始并不会觉得令大昭王朝乃至其所在的整个龙渊时空都闻之色变的鬼域如何可怕。

山川，河流，树木，绿草，飞鸟，走兽，游鱼……龙渊时空有的一切，这里几乎都有，甚至还有许多“人”。如果一定要说第一眼看上去有什么区别，大概就在于这片天地间充斥着浓郁的阴气和怨念，像是进入了水墨画的世界，似乎永远都灰蒙蒙的，不甚清晰，彷如风雨来临之前。

但作为谢七存在时，他曾在千年后的往生域目睹过族人如何被幽影残杀，也目睹过幽影之间如何自相残杀。

幽影是往生域的土著，也是令流放其中的凡人视为厉鬼恶魔的存在，全名幽人暗影，是阴气与怨念依附枯骨上凝结而成。因其是由死物化成的生命，才会极度渴求生人血肉，汲取其中的生机，每每将流落其中的凡人活生生啃噬殆尽。

枯骨遗留的生灵之气和人性令他们会残存少许七情六欲，凝成血肉的阴气和怨念却造就他们与生俱来的残忍嗜杀的天性，是一种比人更复杂而难以掌控的存在。

他们也是血肉之躯，有生有死，有神识思想，言行举止与凡人无异，区别只在没有魂魄，也无繁衍的能力和说法。幽影本就是违背天道法则的存在，又天生无魂，更没有生机，不算真正的生灵，不受法则约束和庇护，终身被限制在往生域结界中，难以离开。死后枯骨零落在地，等待新生，血肉重新腐化为阴气与怨念，飘荡在空间里，寻找下一具枯骨，凝聚成型。循环往复，堪称生生不息。

往生域最外层有十二支强大势力，以十二祖巫命名，称为十二峰，这个地方位于往生域的西南角，正好靠近其中的句芒峰与玄冥峰。

因在生死薄上挂了名，谢重珩不敢大意，一路极其谨慎地隐着行迹，进程很是缓慢。饶是如此，也无可避免地撞上过几次查探消息的先头小队。

眼看他行云流水般又悄然处理掉了几个幽影，墨漆双手拢在宽大的素白衣袖里不紧不慢随在他身边，懒洋洋地问他：“如今整个往生域的幽影都感知到了血食的存在，想必周围的势力都在搜寻你我的踪迹，你有什么打算？”

此人有时几乎能洞察人心，有时又仿佛是个瞎子，连脸色都不会看。谢重珩几番想甩开他，却发现他简直就是块黏糖，沾上了就别想脱身，此时已经生生给磨得没了脾气，只得自暴自弃地任他跟着，闻言冷声答道：“先找个能落脚的地方。”

进来已经有些时日，超出预料的缓慢进展令他心里终于生出一丝烦躁。

墨漆恍如不觉，拖着嗓音道：“看这些喽啰，附近应该有个山寨部落之类的小势力，不如我们先将其拿下，占山为王，”素白衣袖掩住脸打了个哈欠，一双狐狸眼要眯不眯的，绿光幽幽瞥了他一眼，才慢吞吞道，“好生歇一歇，再做打算。我要累死了。”

听到前半段，谢重珩不免惊奇，他心里的确也是这样想的。正在疑惑此人莫非果然深不可测，竟能窥探他的想法，紧接着就听完了后半句，当下面无表情地回道：“这个不难，如果你不介意睡梦中让幽影们分着吃了的话。”

往生域的生存体系与凡人不尽相同，但至少有一条放之内外而皆准的真理：小势力能在这种残酷的地方存在，背后必然有更大的势力支撑。

他二人若是如现在这般谨慎潜行，也许尚且能得片时安稳；一旦对任何势力下手，接下来的若干年中，将再无平静可言。

若是不能在无休无止的征伐中强大到称霸一方，与其余几方大的势力形成抗衡之态，就只能逐渐被蚕食、剿灭，被吞噬血肉，残留一把枯骨，最终成为往生域中幽影之一。

墨漆懒懒道：“你就算不动手，能这样躲一辈子吗？”

谢重珩：……不戳人心窝能死？

他倒的确有足够的本钱什么都不做。当年离开永安前谢煜秘密给他的乌金手环中，储藏着许多物品，种类齐备，品质上佳，随便两样换成现银都够他在任何一处城池做个阔少，就连手环这种大型储物空间本身也不是一般贵人用得起的。目测这位谢氏掌执将大半私产都给了他。他若就此放手，逍遥几世都不成问题。

但他没这个资格。千年后的谢氏族人倾尽了他们的一切，将他的魂魄送回此处，夺了这个祖宗的躯壳，要他改变整个谢氏的命运，他又岂能只顾着自己一生自在轻快？

冷着脸，他恨恨地扭头去看前路，却刹那呆滞住，本能地伸手一拽身边那不知死活的妖孽。不仅是他们，这么毫无预兆地骤然照了面，对方也似乎怔住了。

不远处狭窄的山道上乌央乌央聚了一群人，个个手握兵器杀气腾腾，为首三人，中间之人身形比旁的高大了足足一圈，目如铜铃，提着一柄陌刀，极是显眼。

双方诡异而短暂的呆滞中，墨漆小声问道：“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