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仪优雅的世家子弟,如若遇着急流、饥馁、虫蚁、洪浪、雨暴,是否仍能保持优雅呢?
保持着理智、干净、冷静。
陆抱树还是很冷静的。仰头乘风接雨,低头摸摸肚腩。
一旁他兄长苏云卿伸手接水,拧过布帕,随意抹了下脸,又拧过,揩拭掉鬓发洇水。
他唇色略淡,垂着眼的时候面色更显苍白,几缕发丝湿漉漉垂在脸侧。与之相比,陆美那一头鸡窝十分率性。
几人选了根被水冲落的巨木横枝歇脚,树根粗壮,叉在土外。墨海从前方探路回来,一边拿剑鞘挑开脚下横七竖八的碎枝长藤,声音有些哑:“按公子的舆图,前面再有两个坡就能出山了。”
“好。”
苏云卿绞干衣摆,将垫在身下的蓑衣提起,扶杖起身。
雨势已小,时时暂停,只一阵一阵被吹落些薄的,连着树上的滴水一起哗啦啦砸下。蓑衣太重空耗体力,他便解了蓑衣,虽然身上凉了些,但不至于因他一人耽误脚程。
沿途捡了根还算光洁的树杆作杖,陆美见了,也去选了一枝。小公子体力好,但也经不起三四天水里雨里泡着。
*
几人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前行,知道前方不远就能出山,心情也松快许多。
“我们应当请个向导。”
“向导哪里能知道风灾暴雨要来。”
“不说向导是地头上万能的么,哥,这地方从前有过暴雨么?”
“方志记载里,几百年不曾有过。”
“啊,有人!”
话音刚落,正好一阵风过,叶上积水被吹落,砸了他们兜脸,众人忙遮面挡眼。
这睁不开眼的朦胧水色里,远远看到前方密林黄叶间钻出一队人影。
仿佛有所呼应,云为风开,垂落天光。雨丝斜在缕缕光前,纤亮脆弱。
出来的,正是在林中听到人声的帮主一众。
小郎君的声音虽小沙哑,不掩活泼灵动,都不必探看是路人是山匪,帮主便放心牵马露出身形。
还方志,不知是哪个书呆子。方志百年不更新,有贼匪窝在这脉山岭知道么。
*
是时苍穹启,风雨霁。头顶的天色恢复了本来面貌,露出透蓝明亮。
云层四散,也恢复素来形状,白软可爱。远远在天中拉薄扯淡,有如凤凰引首,有如骐骥掣影。
天终于晴了。
山色映于云下,岭上鲜明,碧色橙黄将将被雨洗过,丛林叶沿翻动,近当前闪些莹莹碎光,就连地也不那么难看。
虽还是遍布黄泥水并黑枯枝,但在日耀铺过处,也只觉其浩阔壮观,能稍忍下些潮热腥骚的土气。
*
苏云卿就在这样透云穿林洒下的天光间,见对面钻出人马。
人人背着些绳索器物,当中一个身形,从光中步出,看身量应是女郎。
她着粗面衣衫,看不出身家出处,腰间系刀,胸前挎绳。
看气度周正平和。年岁应当不大,这却也不好猜,京中各家女郎,二三十间不好分辨,连陛下对着他们这些近臣时,也十来年气度未改。此人或也差不多。
想是为了防那泥泞瘴气,对面人遮着下半脸,露出的部分不施粉黛,眼睛一抬,温温和和看过来,似是在微笑。
帮主走在当中,牵马慢行出林,见对面众人抬头,喊有人的是个少年儿郎,一身鹅黄夏衫沾泥带土,手里撑着个棍子,圆愣愣眼瞧着这里。他那身衣服虽然落汤鸡一般,但材质绣纹精致,描有许多羽麟。说落汤也不是落汤鸡,应当是落汤小凤。
小凤凰前后有护卫侍从样的人跟着,将他围在里面,边上站着另一个高些的拄杖青年,手略扶起笠沿,循声往她这里看来。
帮主目光一闪,抬了抬眉。此人方才不显,衣衫不比他身边那只落汤凤夺目,但一旦瞧见这人,才发觉他风姿簌簌,比边上那位多一丝韵致,叫人再移不开目光。泥泞里的身姿在一众混泥带水的儿郎里也醒目起来。
再看站位,他其实站在当中,应当是主事的人物。此刻迎光望,对面人物身廓分明。一袭青湿,罩衫笼纱垂贴几层,比边上嫩黄拄拐的泥猴高小半个头。虽然形容狼狈,却从容镇定,腰际悬玉,襟袖平服。抬头间露出软玉般脸,攀雪鬓影沾水,三四缕贴在面边,倒是看得出年岁在二十五八左近,执笠拄杖,腰身挺秀,恍如朗朗青竹。
叫帮主想起念书时偶然见过的泥泞奔逃里的风骨,那人也是这样,即便是风餐露宿,举手抬足仍不改其风。
上一次踩泥水还是在十余年前,被人追得狼狈。
上一次见这样的姿仪,也是十余年前。
两人无声对视间,帮主笑了笑,向对面打了个手势,走上前去。余下帮众见状,停下脚步警戒。
她走几步,忽然停下,苏云卿看去,见她竟弯腰从地下捞了条泥鱼,随手扔到深水洼里,又起身走来。
“竟然有吃的。”
“有也点不了火烤呀。”背后陆扶棍和他那个小厮白羽窃窃私语,苏云卿摸了摸鼻尖,这种湖水冲下的鱼他们还真未见着。这是什么运气。
那人走到近前,停在十来步开外。歪了歪头似在打量,而后含笑直道:“云卿公子?”
声音低笑温和,又似乎藏几分促狭。
旁人称云卿公子,多少带几分推崇赞誉。她嘴里出来的云卿公子,却像是打趣:你就是那个云卿公子?
苏云卿也在打量,不知她是何身份。一队人马由女子领着,看不出徽记特征,只能察觉那些人精壮有力。陛下称帝后,四方女子多有掌权做主,实在不好猜是何方神圣。若说是听说过他们的本地人士,他在此地界又似乎并无旧识。他倒也想猜此行的目的地,但那远在数百里外,怎可能在此处遇到。
他抱拳行了个江湖礼:“不敢,敢问姑娘是?”
那人一笑,拉下面罩,多久没人喊她姑娘。
露出的脸仍是温温和和的,只眉梢嘴角藏几分纵逸懒懒。
她转身朝后轻一击掌:“好了,找到人了,”此时派出去的斥候回到外圈,向她作手势,她点点头,“左近并无点子,把行头装戴起来,我们回程!”
众人:“好嘞帮主!”
一队人马纷纷插旗打标。
将背上绳索换回大刀,将皮筏一塞佩回长剑,还有骏马扬首甩头,将松了的束带甩开,咴律律一声振奋不已。
苏云卿等人目瞪口呆:“竟然是……”
“那位帮主!?”
她竟到此处来了。
是为找他们来的么?
方才竟掩盖细节至一丝暴露身份的遗漏都没有留下。
帮主走到几人身前,看他们面色淡白,那苏云卿更是唇上显干,便解开自己的水壶递过去。
远看如竹,近观原来是柳,她心道。
见他湿衣带泥,贴着身形,倒显得单薄。
“云卿,长楚,我来得迟了些,你们吃苦啦。”
长楚正是陆美的字,弱冠后竟没什么人这么唤过他,陆小公子闻言先一愣,而后感动道:“呜呜呜呜呜终于有人来接我们了。”
帮主见状含笑弯眼,看一旁苏云卿捧着水光谢不喝,笑道:“干净的,我们没喝过。”
那苏云卿白面微红,忙道并不是为此。
而后拔开塞盖小口抿了些,又递给弟弟。
陆美吨吨几口,被他拽壶拦过:“不在饥饿后过饱,莫要干渴时豪饮。”
“好吧,给我留点。”陆美将壶递给墨海等人,眼巴巴甚为留恋,其余帮众见状,笑着送来他们马上备着的食水。
陆美等人谢过,小公子胡乱塞了几口,蹭到帮主面前:“哇,原来您就是帮主。您还知道我叫长楚。”他行个世家子见长辈的礼,苏云卿也在一旁见礼,帮主拦下,将怀里陆真的信递给他们:“不要拘礼,亏得真姐提过路程,人都在此处么,我们出去要紧。”
“好!”陆美如同找到主心骨,“真没想到是您。”
“衣着真是一点看不出来。”
“我下次出门也要用这个面料财不外露。”
“啊这个马好棒!比我的惊风还高。”
帮主跨身上马,心下笑道。
用包装证明是正品。
用衣装证明是贵人。
确实是肤浅而便捷的方法。
她回身一看,见苏陆等人剩下几匹坐骑,当中还有一匹毛发皆湿仍丰神俊朗的,却没用上,便知他们骑术不行。
叫来抱剑的那个青年,由他带着泥猴陆美共骑,又下马叫苏云卿坐她那匹,自己上了陆美的惊风。
“能骑得动马不能,要不我带你?骑得么,也好。我的马乖巧,你随意坐着便是,摔不了的。”
陆美也舍得,见惊风亲昵蹭了蹭帮主手,还大为惊讶。
“不愧是帮主啊。”小少爷心中,江湖人物自有一套威风,就算是看似温和的女郎背后定也有了不得的武功身份,何况她是那位帮主。
余下众人互相照应着,听说来客车队里有马与财物被洪水冲走,纷纷安慰。
陆美等人不在意财物,倒是有人问马匹特征颜色时,小公子对护着他骑行的青年道:“是匹小红马,顶上一撮毛不同色,哥哥还没骑上几回呢,诶,他天天坐车,也难怪小马和他不亲,自己跑了。”
他身后的青年笑道:“既有可辨认的记号,有人遇到便会送回帮里,小兄弟不必担心。”
陆美觉得这个小兄弟的称谓极新鲜,仰头侧脸问他:“多谢兄弟宽慰,不知您怎么称呼。”
“客气,江湖人叫我扬眉剑。”
*
既雨止天晴,林间也恢复了明亮,沿路比来时好行许多。
两队人马合拢,爬出山岭,直奔越城。
到城门口只见摊贩云集,歌舞升平,一派熙熙攘攘。哪料得几十里外便是山洪泥雨,灌路漫道。仿佛两处人间。
苏云卿在黑马上握着缰绳,见着这样烟火市井,甚为感慨。
城门无人查验,众人打马进街,苏云卿众人略有诧异,也不声响,跟着入内。
到了名下客栈,帮主早挥手包场,叫帮众去购置衣物行头,又叫过掌柜,点热水,点饮食,点上房数间请苏云卿一行先去洗漱休息。
待他们谢过入内,又叫堂口送来医师药物,又叫来厨师吩咐仔细。
众人安置不提。
苏公子洗漱后,推开门扇。门枢转动,步出个清雅郎君。
他发间稍有些湿气,身上是帮众寻来的衣物,比不得锦衣华服,自有些素衣野趣。看似寻常,却极柔软,并不觉粗糙磨砺。青青几层垂坠,倒将他面庞衬得更显隽秀。
隔间陆美亦出来,小公子随意束发系带,腰间垂着那牡丹金丝荷包,熠熠在素裳布衫上垂荡。
“还说财不外露?”
“诶,到了自己人地盘了嘛。”小公子兴冲冲颠来,拉开衣摆,“这个面料好配我的荷包诶,特别显它!”
苏云卿看了看喧宾夺主的金钱袋,再看看陆美爱不释手的粗绢靛衣。
看来比起华服,小弟更爱金子。
厨下端菜上楼,另辟了雅间摆饭。窗外是莺歌阵阵,廊下小二奔忙,托盘上五色纷呈,陆美不意瞧见,一半是京城菜色,估计为了他们吃得惯,一半却没见过,想来是当地特产,这可真是不白来。
“帮主真细心呀。”他小声道。
苏云卿虽没见到,也能感受到其人细心体贴。
她自然心思细深,不愧是半壁江山的主人。
他二人洗漱整理过,欲先去正式拜见谢过,却不知帮主落脚哪间。遇到路过帮众,忙拦过一问。
“帮主啊?帮主出门了吧。”被拦下的小哥面上全是笑容,挠头道,“不要紧,你们先吃,她大概是去办危险又不那么危险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细心体贴·帮主:弟弟来个人带,哥哥自己骑车回去
#强壮陆美&柔弱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