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自己过去不仅是个脾气古怪的人,更是一个是非不辨的傻子。
司惊玄想得出神,忍不住流露出微笑来。
他一转头,却见慕容溯一只手撑着脸颊,定定看着司惊玄,面上也是淡淡笑意。
司臻霎时间笑意尽退。
他立即想起了慕容溯不怀好意的一些奇怪想法。
慕容溯似乎是……真的喜欢自己。
但是二人初见闹得这般不愉快,他为什么还要这样接近自己、这样与自己交好呢。
司臻想不通。
慕容溯坐直了,道:“在想什么。”
司惊玄下意识呛声:“在想怎么杀了你。”
慕容溯扁着嘴,带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大不了让你亲回来好吧。怎么这么小气啊,师弟。”
司臻看得分明,慕容溯眼神闪烁,虽然语气漫不经心,但显然是在用“玩笑”语气,试图带过这个话题。
司惊玄也并不是当年不谙世事、横冲直撞的愣头青,不可能因为这么点朦胧的少年喜欢就冲昏头脑。
即使喜欢又如何,死生有命,覆水难收。
原本虚假的幻景,都因为有一个真情实感的慕容溯,愈发变得让人身临其境了。
司臻轻笑:“师兄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吗,又喜欢我什么?”
喜欢到和我形影不离,喜欢到最后让我痛不欲生?
慕容溯难得失去局面的掌控。
在感情上,他不是游刃有余的修行翘楚,更不是一呼百应的慕容家传人,他也不过是个……初次心动手足无措的,十七八岁少年。
他以前觉得司惊玄特别好掌控,更准确地说,是好看透。
司臻就像溪边用手掬起的一捧水,清澈透亮又纯净,你看向他时,他会毫无保留地倒映出你的模样来。
而阳光一照,又透着五彩的亮光。
慕容溯喜欢这样的纯粹。
这种纯粹在居山泽是很少见的。
慕容溯不知道该不该说真话。
有时候真话说出口反倒显得虚假。
他挠挠头,有些拘束:“你剑术高超,又听师兄的话,多招人喜欢。”
司臻不为所动。
慕容溯见他反应,以为是自己说的不够诚恳,正要补充,却被打断了。
司惊玄问道:“那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仙界叛徒孟云韶和魔蛟司徒敛的孩子,你还会喜欢我吗?”
慕容溯的神情凝固了,惊诧一闪而过,他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他严肃道:“此话当真?”
司惊玄在过去从未向人主动提及父母,一来是他与父母并无感情,二来是父母早就隐姓埋名,他也无从知晓他们的过去。
司惊玄点点头。
慕容溯陷入沉思。
孟云韶和司徒敛的故事慕容溯在孩提时就听说过。
孟云韶是个天才医修,也是慕容溯胞姐慕容渝的师父,但是在慕容溯出生之前,孟云韶就已叛逃。
慕容渝曾经对弟弟这样提起:
“孟云韶虽然在医修之路颇有天赋,经常云游四方、治病救人。有一次,为了救被瘟疫席卷的村子,孟云韶擅闯药灵山,摘了救命仙草。
怎料,孟云韶来去匆匆,未能及时补足结界封印,被尾随其后的盗贼闯山,害了山主夫人性命。药灵山山主去流芳宗兴师问罪,孟云韶便被治罪、打入大牢。”
由于许多人上山为她求情,孟云韶便只是剥了长老身份,被罚看管后山锁妖塔。
十年匆匆而过,其他人都快忘了这桩往事之时,孟云韶却和被关押在锁妖塔里的魔蛟勾结在一起,强闯出山。
第二日,药灵山便被夷为平地……
而后孟云韶更是性情大变,不仅背弃医修之道,还跟着司徒敛四处为非作歹……
直到十五年前,这对恶人夫妻才终于被居山泽派出的隐秘高手给杀死。
可是没人知道,他们竟然留下了一个孩子,现在就在他的眼前。
按照各种话本子里的套路,这孩子必定是来索命寻仇的。
司惊玄看着慕容溯脸上的纠结,故意道:“如果我是来复仇的,你会帮我吗?”
慕容溯眉头狠狠一跳,师长的架子信手拈来,他拿手拍了拍司惊玄的额头,粗声粗气。
“报什么仇,不许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种话再也不许说了。”
司惊玄冷着脸问:“你不想帮我?”
慕容溯长叹一口气,去抓司惊玄的手,被后者避开。
“寻仇这种事,恩恩怨怨永不罢休,一旦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我希望你一辈子都可以开开心心地使剑,我希望你心无杂念。人已死,过往便已尘封,好吗?”
司惊玄的心再次被狠狠拨动。
他感受着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温热,另一个人的吐息就在耳侧。
他那么希望听到的话,被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个时间地点听到了。
得偿夙愿。
他也曾像慕容溯所说的那样,心无杂念地向前看。
但所有人都想把他从马上拽下来,告诉他,你心里装满了仇恨、你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即使你现在不去复仇,迟早也会的。
于是乎,司臻被迫卷入仇恨的漩涡,不去杀人,便只能被杀。
那么简简单单的一番话,却隔着那么久的尘封岁月,在司臻结疤的心口轻轻拂过。
十年前司臻是从老魔君的口里听说的身世故事。
似乎也正是这为非作歹的两口子身份,才使得司惊玄颇受器重,卧底之路从未受过怀疑。
只是……司惊玄还没来得及亲口告诉慕容溯这件事,它就先一步人尽皆知了。
司惊玄点点头,就好像真的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许诺道:“好呀。”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慕容溯认真道,“除了我以外,不要再让其他人知道。”
这一刻,司惊玄忽而改变了心意。
他把自己在心头列举的其他唤醒记忆的偏方秘门一个个划去。
甚至,司臻都不急于知道真相,然后杀死慕容溯了。
他心想,一个肯为自己卖命的傻子难道不比冷酷无情的伪君子更有利用价值吗?
为什么自己非要帮他一把,让他把所有事情都想起来呢。
正这么想着,外头的天忽然变了,忽而电闪雷鸣,大雪和烈日同时出现,司惊玄和慕容溯同时抬头往外看。
慕容溯震住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司惊玄却一看就明白了:天上出现异象,是有人闯阵的表现。
莫辞醉没有可能性会让天变成这样,只可能是有一个外来人想要闯进来。
而现在这种情况下,什么人都有可能出现,再来一个失去记忆的傻子司惊玄都毫不惊讶。
司惊玄格外镇静,他把慕容溯劝住,说要独自去外面打探打探。
可是年少版本的慕容溯相当执拗,不仅不放心司惊玄一个人出去,甚至还觉得有义务去通知山光殿其余所有弟子。
司惊玄可不能让他到处瞎跑,等他发现这所谓的“居山泽”根本没什么活人,那就糟糕了。
于是司惊玄毫不犹豫地一个使手刀将人劈晕。
往外面走去的时候,他还在想,下次得换个催眠术了,频繁将人弄晕,把慕容溯脑子劈正常了可怎么办。
司惊玄循着灵力最强的阵眼走去,远远便瞧见莫辞醉一个人在那里打坐,摇摇欲坠地立在山巅,整个幻境也强烈晃动着,仿佛一场大地震。
司惊玄过去,问道:“何人闯阵?”
莫辞醉摇摇头。
“不是阵法的缘故。”
司惊玄将手按在他的肩上,缓缓注入灵力。
可是整个幻境依旧在剧烈地晃动。
司惊玄立刻意识到了:是整个魔境都在晃动,莫辞醉布下的几个阵法点出现偏差,幻境也随之异象频出。
不过莫辞醉似乎并不怎么在乎魔境出了什么事,他一边施法术,一边问:“怎么样,尊上问出想问的事情了吗?”
司惊玄摇摇头。
莫辞醉道:“我认真想过了,我赞同您的看法,慕容溯他的确很可疑。所以我觉得,真相问不问得出来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司惊玄问:“你怎么想?”
莫辞醉面容阴鸷:“无论他是否真的失忆,我们都必须杀之而后快。”
司惊玄并不作答,他看着熟悉的景色如轻烟一般湮灭,露出斑驳而又贫瘠的黑石地。
丑陋的真实将二人围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欲,司惊玄想保慕容溯,在每个立场都拿不出一条合情合理的借口。
因为这的确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私情。
司臻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外面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莫辞醉领命离开,最后丢下一句。
“尊上,如若慕容溯恢复记忆,第一个杀的人便是您。他不会对我们留情。”
司惊玄无可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