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不可能的事。
但它就是发生了。
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司惊玄和慕容溯两个人。
虽然他有所预料,但亲眼所见就是另一回事了。
司惊玄现在满心满脑都是几个字:“怎么可能呢?”
他太过惶惑,太过震惊,震惊到他不管不顾地上前要抓住慕容溯的衣领。
他几乎要成功了。
司惊玄头一回,大半个身子穿过了结界,他的手像被极具弹力的渔网勾住,酥酥麻麻的雷电刺痛神经,他却仿佛没有知觉。
司惊玄的手停在慕容溯的胸前,只抓到一缕银发,就立刻被猛然加剧的雷电整个人电飞了出去。
“你为什么不敢见我?”
慕容溯心知肚明,但他看着司惊玄,眼里竟流露出悲伤。
可他却并不回答。
司惊玄恨不得掐着他的脖子问。
若愤怒能化作实质,那么司惊玄身上已燎起熊熊大火,说着,他提剑跃起,杀意十足。
他手中再次化出一道剑刃,是一把通体漆黑的重剑,剑身古朴,剑刃锐利,剑柄还镂着一朵菩提花。
本命剑惊鸿出鞘了。
他毫不犹豫向前一斩,满城的空气都被轻轻弹动,似有一道无形的漩涡牵动着。
魔境所有的高楼都在隐隐颤动。
往生钟结界上的经文流动得更快更密了。
司惊玄赤红着眼问:“非要我大开杀戒吗?”
说着,又是雷霆万钧的一剑。
“不要杀他。”慕容溯道,“你想杀的人是我,不要殃及无辜。”
司惊玄心中暗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将人绑来的。
要不是危炀替自己转移了视线,现在我还不能站在这里听你废话。
长剑划出红痕,火花四溅。
那些碰撞的火花落在慕容溯的睫毛上,他轻轻眨了眨眼,叹了口气,抬起刀。
“或许你我之间,注定要走向这样的结局。”
西门璧捂着伤口,痛苦大喊:“不!!!”
可为时已晚,俩渡劫期恐怖的灵力对撞,能荡平山谷、掀翻城池,铜墙铁壁都能碾成齑粉。
之前仙阁便察觉到结界日益松动,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替代法器,更找不到修补这样上古神器的秘法,便只能佯装不知地任其自然。
西门璧正是害怕有朝一日,结界打破,魔君跑出去后大开杀戒,更苦于前尘往事日夜折磨,这才决定堕魔,先下手为强。
刀光剑影、城池晃动,那明灭的结界岌岌可危。
司惊玄没有好全的伤口渗出血来,却让饮不到血的惊鸿剑稍稍平静下来。
奇怪,他感觉到这结界似乎……能够打破。
但司惊玄心知此时硬闯,恐怕会耗光修为,实在是得不偿失。
于是他一只手拄着剑,强压下呛到喉咙的血腥。
司惊玄的本意是偃旗息鼓,怎料正处于全盛修为的慕容溯并没有这个打算。
他一刀砍来,又刮起一阵包裹着金色道印的罡风。
接着又是一刀,整个结界鸣颤着,如同落下九渊的瀑水。
一刀接着一刀,砍得金光四溅、地动山摇,把低级魔物全都当场超度了。
司惊玄看得呆了,这架势,似乎是想对自己下死手来的。
危炀早就见势不好,溜之大吉了。
只有那不知轻重的小侍仆仍是未跑。
“魔君,要么咱们躲躲吧,这样下去,结界可能会破,一旦仙门攻进来,那就来不及了!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乌三有很大理由怀疑,今日种种都是仙门围剿的阴谋,千军万马就在后头,他们不能中计!
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东西,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早点跑了。
司惊玄听完,无名火烧得更旺。
岂有此理,我天天劈都劈不开的结界,你一来就给破了?
这结界一破,我就得灰溜溜逃跑,不然就会成为你的手下败将?
司惊玄最听不得“输”这个字,前半生他未曾输过,这十几年虽然只能屈居于魔境,但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人物。
只要司惊玄未肯服输,那便执拗得无人劝得动。
司惊玄严阵以待,隔空出剑。
——
天地有一瞬黯然失色,远处霞光缓缓升起,破碎的经文法器如同迟到十年的雪,纷纷扬扬。
司惊玄以剑拄地,面色苍白如纸。
他的玄甲都已七零八落,寒风里,他捂住洇出血迹的右臂肩膀,有气无力地大口喘气。
目光却仍旧凶狠地落在正前方。
结界轰然崩塌,慕容溯被震出几十丈远,直至被城墙拦阻。
慕容溯躺在断壁残垣之间,胸前是一道深可见骨的贯穿伤,鲜血顺着狰狞伤口淌了满身,眼睛紧闭、生死不知。
说不清是谁的招式更快一些,恍惚间,司惊玄觉得,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出剑,那结界似乎是自己忽然爆裂了。
但总而言之,仙界的光终于泻了进来。
司惊玄能够闻到彼岸常开不败的莲花香气,这才恍然,原来又是一年夏至。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强撑着站起来,想去与慕容溯继续对峙,只可惜被不速之客打断了。
姗姗来迟的仙道中人到场后方觉情况危急,立即发出信号要求增援。
司惊玄眼见一白发老道一扬手,天上的鸟雀随即啼叫着摆出一个复杂的图案。
更远处,有马蹄声嘶鸣着。
许多个少年修士踏马狂奔,马蹄扬起泥水,卷来正道剑气,赶到之后列阵相迎。
只是情况与他们预料得不太一样。
他们似乎对于“邪魔们没有肆虐而出”这件事感到十分震惊,人马有条不紊地布置成漫长的战线,堵住仙魔的主要通道。
拔剑四顾心茫然了片刻,却发现只有寥寥几个伤员。有的去检查慕容溯的伤势,而有的则听从指令,把昏迷不醒的西门璧救了回去。
十年未曾交手,仙道年复一年地秣马厉兵、枕戈待旦。
为的就是今日。
而反观魔境,一个“醉生梦死”都有点过于粉饰了。
只是因为——魔境的人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能重见光明。
他们习惯了这十几年来的暗无天日,就好像这个世界本就没有太阳。
而他们罪有应得地在地底腐烂。
司惊玄并没有跑,他在数人头:一二……二十一,打得过吗?
他在心里衡量着,也不知现在仙道的小崽子们是个什么水平,拼一拼,倒也可以打得过吧……
有几人打量了司惊玄半天,忽然按剑靠近,司惊玄立刻警觉地起势,准备开打。
怎料看清司惊玄长相后,他们的目光瞬间无比清澈,几人竟手忙脚乱地翻起乾坤袋,热情道:“呀,道君怎么伤得如此严重,到底发生了何事?”
听语气,竟然是无比熟稔的。
司惊玄拿剑横挡在前,顿感荒唐。
“你们认得我是谁?”
一个紫发带的少年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君贵人多忘事,怕是不记得我了。之前您还指点过我。”
司惊玄更觉得疑窦丛生。
“是吗,那么我叫什么?”
对着他这个臭名昭著的魔君还能这般友好,果然仙道已经换了一波人主事了。
另一个少年抢着说:“胡仙君,晚辈怎敢直呼前辈姓名。不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结界会崩塌,你们是在和谁打斗呀?”
司惊玄默然片刻,似乎明白了情况。
他们不认得自己,非但不认识自己,还把自己错认成了别人。
这对魔君来说可是奇耻大辱。
可他这剑没能出鞘,几道蓝色光芒已经缓缓注入他的身体。
几个小少年竟手忙脚乱地帮司惊玄疗起了伤。
“前辈不方便透露吗?那当我没问。”
司惊玄眉头轻抽几下,心道说出来吓死你。
另一个小仙君大约是师兄弟,见到司惊玄也是一惊,但很快也帮着疗起了伤。
“你少打听,别让前辈烦心。”
司惊玄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这对师兄弟让司惊玄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自己仍是个无名之辈时,也总是这样莽莽撞撞地冲在最前面,明明一无所知。
他正欲开口,这几个笨笨的师兄弟已经察觉不对了。
“怎么回事,这伤口怎么无法痊愈?这……这……”
司惊玄战甲之下的伤口,随着轻柔的蓝色灵力的注入,不仅未见好,反而加速溃烂着,血肉搅动着,看上去煞为恐怖。
可面前这位面生好看的道君,却只是脸色苍白,眉头都没眨一下。
“是不是你学艺不精,施错法术了?”
年长的那位神色着急。
“怎么可能啊,这么简单的法术我会搞错?我在学院疗愈术比你修得好!我记得长老说了,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法力不兼容,并非同道。比如,将灵力注入到浑浊魔气…啊!”
“你们两个快退开!”一个雄浑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呛啷的拔剑声。
不用他说,那两位小仙君就突然醒悟过来,手心盗汗,强装镇定地拔剑而出。
其他人反应也很迅速,几息之间,司惊玄被十数个修士拔剑相向。
他远远地透过人群,和勉强睁开眼的慕容溯对上了眼。
似乎是怕结界碎裂的震荡席卷成山风,慕容溯以一己之身扛下了绝大多数的余波。
此时的他,恐怕是经脉寸断了。
思及至此,司惊玄开心了。
我还是略胜一筹。
起码我还能站起来,拿得动剑!
“你究竟是何人?是妖是魔、是鬼是仙?为何冒用胡仙君的容貌!”
司惊玄嗤笑:“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不认得你们什么胡仙君,所以我是谁,不妨猜猜?”
那几道剑刃送得更近了几分:“猜个屁,这是个魔!杀了他算了,数到三大家一起上!”
“一……”
司惊玄简直要被这些小朋友的天真给惹笑了。
哪能当着敌人的面商量战术,要是遇到不讲道理的,他们连留遗言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轻轻开口,抢话:“三。”
好几个人闻言乱了节奏,十几把剑互相掣肘着,反而大大削弱了剑招的威力。
司惊玄一起手,惊鸿剑再度出鞘,几乎未用任何修为,便平地起惊雷,把周围一圈小仙君给击退了。
他们脸色大变,因为他们不认得魔君这张脸,但认得魔君这把剑。
这一回,同仇敌忾,所有人都想着一件事:一定要把魔君当场击杀!
司惊玄见着被那么多后生护在身后的慕容溯,在心里狠狠淬了一口:好一个倚老卖老、以多欺少的无耻之徒。
刚才那一击已经牵动他的伤口,他四肢百骸都疼得厉害,法力无法流转,惊鸿剑也凝滞了。
新伤加旧伤,纵使他不怎么怕疼,也已经无以为继,更何况还得以一敌百。
司惊玄心知结界一破,日后有千万个报仇之法。
不必急于一时。
于是他准备以退为进,奉行小侍卫的那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是这些正气凛然的仙道小年轻焉能看不破司惊玄的心思,也背负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把命搭上也不让魔君跑。
司惊玄虽然修为比他们都高得多,但此时竟然和几个黄毛小子打得有来有回,一时缠斗,无法脱身。
正在紧要之时,忽然听得“嗖——”的一声划破长空,一白色羽箭凌空射来,箭尾划出一道长长的云痕。
带着火药味的箭矢瞄准了司惊玄,势不可挡地突破包围圈。
小道士们大喜:“岳长老到了!太好了!”
司惊玄心道:这岳长老又是何人,很厉害吗?
真是烦得很。
司惊玄左闪右避,但那箭矢似乎长了眼睛,稳稳地对准他心口,怎么避也避不开。
这倒是有点意思。
在最后关头,司惊玄拿剑斩断,可那本该一分为二、掉落击飞的飞箭,却只是顿了顿,接着一前一后继续袭来。
司惊玄睁大双眼:这么诡异的箭术,真是什么名门正道?
其余人已经在击掌庆祝了!
岳长老的箭术天下无敌,这什么魔君怎么能是对手呢?
他们都这般想着,然后见着前头的箭矢如愿以偿地没入魔头的腹中,爆裂开来,一阵血雾扬起,大快人心!
继而是第二支断箭。
在血雾散尽之时,人们始终没有听到第二声爆炸,只见到,那原本应该躺着魔头尸身的地方,空无一人。
那柄断箭插在地上,还在微微晃动。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好忙,都没时间写,存稿箱快被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