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深吸气，心知避无可避，回身直视那团光影，本来想用轻松诙谐的语调打声招呼，可开口是如此艰难，他已经有五年多，没有和正常人交流过了。
最后他也只能干巴巴挤一句：“你好。”
对面也回应：“你好。”
然后就是尴尬到让人脚趾扣地的安静，无声对峙许久，光影先开口，说了一句突兀的话：“这里是纯白之地。”
埃德觉得莫名，回答：“我当然知道。”
又是很长的安静，光影开口：“只进不出，一无所有，你不觉得这里是天然的囚笼吗？”
“只进不出”让他的心脏略微下沉了一下，不过看这些围绕着他的青鸟，他又觉得问题不是很严重，这句话不会这么简单，囚笼，离不开这里的似乎只有一位……
他轻声询问：“您是因为犯了错而被关到这里的吗？”
埃德这一次居然从他的停顿里听出一股无言以对的感觉。
最后光影询问：“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所以他是想问自己犯了什么事被“发配”到这里来的。
埃德恍然大悟，本想实话实话，但眼珠一转，他改了主意，云淡风轻地回答：“杀了有点多的人，他们都和我有血缘关系，临死前诅咒我下地狱。”
他故意说的很可怕，可短暂停顿后光影低头询问蹭到他身边的青鸟：“就着就被送进来，裁决终于疯了？”
青鸟亲昵地用脑袋蹭他的指尖，回答：“目前看来没有，虽然祂的规矩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而且有一点往□□发展的趋势，但还不至于要疯。”
埃德觉得这段话信息量有点巨大，忍不住打断他们：“不好意思，你们说的裁决是指裁决女神吗？”
“不然呢？”
埃德开始头脑风暴。
能被关押到这里的，身份绝对不简单，而就算在这里他也可以放出很多飞鸟充当自己在大陆上的眼睛，实力绝对不简单。
能以平等的语气讨论神灵，那他，不，祂本人肯定也……
他尴尬着，语气稍微有点那么不自在：“您……如何称呼？”
“尤利尔。”
埃德不相信，询问他：“就这么简单？”
不应该用尊名吗？什么梦境之主，时间之主，死神冕下之类的，再不济也该什么什么女神或者什么什么男神之类的吗？
尤利尔语气莫名多了些坚定：“就这么简单。”
他看着埃德强调：“不要试图给我按什么太蠢的称呼。”
“好，好的。”
埃德开始有意控制自己不胡思乱想。
“那你呢？人类，如何称呼？”
“我？”埃德微笑着，很轻松从一堆漂亮小鸟中找到最胖的那一只，“我叫埃德，不是埃德?查尔斯，只是埃德。”
克劳德一个重心不稳，从椅背上掉下来。
看着这些小家伙，埃德忽然猜测或许尤利尔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可怕，而且祂对他还有好奇心，也许自己可以稍稍……说话大胆一些。
他直白地看着他，询问：“那么你呢？你是因为什么过错被关押到这里？”
尤利尔安静一瞬，回答：“我？和你差不多，杀了很多人。”
“……”
埃德很想把祂不久前说的话还给他。
他觉得还是绕开这个话题比较好，于是问祂：“这是您原本的模样吗？”
“不是，”尤利尔回答，“神灵的形象并不固定，一团这样的光，只是方便你理解。”
又是一阵停顿后他接着说：“我也可以是一只蝴蝶，如果我想的话。”
为什么非要用蝴蝶做比喻？
他面带微笑没有问出这个问题，而是大胆地提要求：“也可以是人类的形象吗？”
“当然。”
光芒消退，一个穿着白色袍子的少年手搭在椅背上，黑色长发柔软地自然下垂，祂的脸部轮廓稍显智能，可淡漠的眉眼和薄薄的嘴唇冲淡了这份幼稚，让祂看上去精致，但锋利，黑色的眼睛像是深埋地底的剔透水晶。
埃德忽然生出不可直视之感，他垂眸，视线落在他苍白修长的手指上。
他还想再问什么，尤利尔却一脸疲倦地摆手：“今天就到这里，我需要休息。”
迥异于青鸟们欢快的送别，埃德想到它们说的“一夜狂欢”，冷汗涔涔。
他抓住一只试图再次踏上远行的青鸟，问他们：“你们多久之后会回来。”
青鸟们叽叽喳喳地回答：“不清楚欸，这取决于殿下什么时候再次苏醒，短的话二十年，长的话两百年。”
埃德很想问能不能带他一起走，可青鸟们已经嘟囔着“时间不多了”然后纷纷离开，只落下一地青色羽毛。
他感觉它们带走了很多，热闹、生机、支柱……
就连它们的殿下，也需要用长眠排解这种落寞。
埃德呆坐在空地上，还有很多搞不明白，可这里已经没有了能给他答案的声音。
一切归于黑暗。
埃德缓缓睁眼，他躺在巨大的、像是坟墓的空间里，身体埋在黑暗中，脑袋倒在从上下窟窿打进来的光洞里。
湖绿色的眼睛染上雾气，他把自己整个蜷缩在黑暗里，摸摸回味方才光怪陆离的梦。
是确有其事，还是自己快要疯魔前的妄想？
他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能等死，一边慢吞吞坐起来，手指忽然触摸到一片轻盈柔软地物体。
他将它拿起，放到光源下查看，和自己梦中青鸟的羽毛一模一样。
大约手掌长的羽毛，被外界的光芒一照，居然开始散发淡淡的青光，埃德把它重新放回黑暗中时，柔和的光芒能映亮出两只胳膊那么大的空间。
他又抓起一把羽毛，绑在一起做一支“火炬”，漆黑的神殿在其照耀下隐约可见。
依旧是空无一物的石头建筑，里面什么都没有，石柱上的花纹也模糊难辨，除了那坍塌的一角，其余部分干干净净。
他走向前方台阶，忽然看见厚重的帷幕，他有些激动地抚摸上去，却发现那暗红的帷幕居然也是石头的坚硬触感。
埃德一圈砸在那该死的石头上，低声骂了句脏话，从一排石椅中随便找一个座位落座。
他两手空空，行囊一路被他扔得干干净净，他爬不上去那个掉下来的窟窿，他无法离开，他或许要在这冰冷寂静的神殿里待二十年、两百年，才可以再争取一次离开的机会。
如果期间他不疯不死的话。
他抚摸那些羽毛，垂眼注视它们把自己的手映照得通透带粉、白皙修长。
做一些现在能做的事，就当作打发时间。
他回忆那个梦，尤利尔……一个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
关于神灵，有专门的神典记录祂们的名号，虽然各地收录的有所不同，但查尔斯家族拥有的，是收录最广泛，哪怕只是吟游诗人只言片语都会收录下来的神典。
埃德曾将它翻来覆去，内容烂熟于心，可以肯定没有看见过尤利尔的名字。
也许不一定是真名，也可以通过祂展现的能力做线索查证，可埃德依旧思路混乱。
梦？梦主长住于梦境之地，而且也没有记载身侧有青鸟做伴。
能有动物追随的神灵多是自然之神，可他们实力相对弱小，而且生活在地母的庇佑之下，各个有名有姓。
可那些只有只言片语的记载太过杂乱，或许只有再用心翻阅一次，他才有可能找到线索。
可问题又来了，他现在没办法出去……
埃德苦笑一声，最后还是将注意力放在在空荡荡的神殿上。
要是多古老的年代，才会全部用石料堆砌神殿，而且做工如此简朴……
他抚摸着长椅扶手，四下打量的眼，最后还是落在那欺骗他了的红色帷幕状石头上。
这又是什么风格的恶趣味呢？
如果是正常规格的神殿，那里应该是神像所在地吧？
他的眉头一点点皱起，想到他曾看见过的神殿外部，一个快要溶解于纯白之地的神殿，他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为了验证这个猜测，他将所有废石料堆放在帷幕下，以此充当台阶，尽力向上攀爬。
终于，顺着那冰冷的起伏，他摸到一片柔软厚实的布料！
埃德的眼睛迸发出奇异的光彩。
他看见神殿不是真实的神殿，它正在一点点被纯白之地同化而失去色彩，帷幕是最后的屏障，它的背后，一定保护着什么珍贵的存在！
他没有多想，手上使力翻过障碍，上半身从那有点重量的幕布缝隙探进去。
他看见了尤利尔，真实世界中的尤利尔，没有圣光加持，安静沉眠的尤利尔。
注视着他的睡颜，埃德本能放轻呼吸，可尤利尔羽翼似的睫毛轻轻扇动，还是醒了。
祂漆黑剔透的眼睛注视着埃德，没有任何情绪地说：“你的好奇心太重，早晚会把自己害死。”
埃德内心深以为然，但吸取之前教训他不想浪费时间，直接开门见山地表态：“我不是被关进来的，我还想出去，您可以帮我吗？作为报酬我可以成为你手下的一只青鸟，和它们一样，在您苏醒时回归，为您讲述在大陆上的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