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黎听完内心毫无波澜,他语气里的紧迫感丝毫没有传染给她。
但这并不代表着是她心大,而是她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平时只会在电视和手机上看到的命案,现在竟然跟周海良扯上了关系。
她懒得管周海良死活,可是没有了周海良,现在才上大二的她就彻底失去了经济来源。她不能不关心这件事情。
“现在还差多少钱?”
“三十万。”
“银行贷款不行吗?”
“没有用,差的这三十万是赔偿那个死人的,工厂那边还要赔好多钱。”
周黎皱起眉头,“为什么还要赔工厂钱?”
“那个老李是厂里派来卸货的,现在他出了事,工厂有命案不结不能营业。他们厂里一天房租就要好几万,再加上工人工资,还有其他客户的订单都不能按时完成,就要赔偿人家违约金,这些钱都要算到咱们和工厂头上。”
要是退回去十年,周海良绝对能拿出这三十万,但是这十年来随着网上购物的崛起,他们实体生意非常难做,每年市场上都要倒闭几家实体店,周海良就会失去几家的生意。再加上现在价格透明,他们这种做批发的要跟网上竞争价格,就更没有利润了。
而且他们平时进货送货一天都忙不过来,很多账都是几个月或者一年才结一次。欠账难收,大家生意都不好做。之前有个人做不下去要倒闭了,还欠周海良五万块钱,结果那个人一声不吭地跑路了,电话不接,微信拉黑,周海良骂了他一个月。
现在老李死了,周海良这二十年来全白干了,一朝回到了解放前。
“我再想想办法吧。”
周海良挂断了电话。
周黎还没从这场事故中缓过神来,看着簇拥在舞池前疯狂放纵的男女,看着他们脸上灿烂放肆的笑容,她忽然感到一阵迷茫。
为什么他们会那么快乐?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她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像他们那样快乐起来?
有没有人能教教她?
看着这群疯狂而又快乐的人们,她面色发白,眼神中透着求救。
在她这样的年纪,像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大学生,在面临几十万甚至几百万的赔偿是完全拿不出办法的。她陷入到焦虑的情绪里,拼命想找事情做,可她能做的就只有好好学习。
她不知道大学毕业证有没有用,据周海良所说,他有很多客户的儿女是大学毕业,但一个月的工资就只有四五千。他们这群寒窗苦读的大学生,就值这样的价格。但现在人手一本大学毕业证,就算没有用她也得读,不然连普通人都算不上了。
回到学校,她更加努力学习。
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做好眼前的事情。
她计划双休日回小木屋继续上班,因为接下来她将失去周海良给她的生活费。
可是在星期五的晚上,周海良叫她回仓库帮忙。
之前周海良有两个司机,两个工人,分别送远处的货和附近的市场。现在为了节省开支他辞退了三名工人,剩下一个司机送货。他自己送附近市场,叫周黎来看着仓库,给上门的客户拿东西。
这次周海良没有钱付她工资了,她做得心不甘情不愿,学习也三番四次被中断。上门的客户都是中年男人,他们这行卖力气,文化高的不干这样的工作,他们和周海良是一类人。
他们骄傲自大,呼来喝去,操着一口家乡话呜呜囔囔的形容不清自己要买的东西。周黎从一开始的不悦彻底变为不耐烦,恶声恶气地让他把话说清楚。可是他不仅说不清楚,还让她赶紧去拿。她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拿个屁啊!让他舌头撸直把话说清楚。
结果那人直接甩脸色,扭头就走,大声嚷嚷着:“我不买啦!真是的!怎么做生意的!我买东西我还要求着你买啊!什么态度!”
周黎气得翻白眼,你爱买不买!要点不值钱的破东西还把自己当大爷了!
周海良装完车上来了,截住那个要走的客户,笑哈哈道:“我来给你拿!你要拿什么?”
那人一说,周海良就懂了,不出两分钟就拿好货交到他手里了。
周黎更气得半死。
“楼下有车货,你拉上来放到仓库里面,别被小林家看到。”
这个仓库是周海良跟小林家一起租的,最开始他们都在市场做生意,后来做大了需要更大的地方存放货物,就一起租下了这个仓库,用石膏板在中间一份为二。
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他们做的东西还都一样,所以有客户来他们就会明里暗里地争抢。而且做了大生意也不能让小林家知道,怕小林眼红了去举报他们卖的假货。
周黎站起身来,“为什么不能被他们看到?”
“那几箱货是假的,外装上都贴了别的厂的标,小林家会看出来。”
“有风险吗?”
周海良想了一会,“风险不大,以前这种生意咱们也做过,没有事,客户看不出来。”
周黎去楼下拉那几箱货,特意错开小林家的视线。
把那车货推到仓库最里面,她回到办公室,见周海良桌前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只一眼,周黎就知道这个中年男人跟周海良不一样。
他身上的西装剪裁非常好,走线非常精细,袖口正好在手腕的位置,不长也不短,后衣摆不开叉,略微盖住臀部。她记得男人穿西装必须要盖住臀部,因为一个绅士是不会露出自己的屁股的。
“合同我带过来了,你签好字,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必须把货送到。”
他说话的时候,周黎走进来坐到椅子上。
他转过头看了周黎一眼,周黎也大大方方地看回去。刚才她看到的是他的背影,现在她看到他的脸。
这个中年男人是标准的国字脸,眉毛又黑又浓,眼神清亮,鼻子很高看上去事业运不错,嘴唇薄薄的颜色暗沉。
与满脸堆笑的周海良不同,他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只有严肃,看起来有点凶。
“好,明天早上我就安排车送过去。”周海良说。
中年男人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嗯嗯,好嘞,我送你!”
周海良送他出去。
周黎坐在椅子上,单手支着下巴,眼睛看着他们。
这个中年男人背影挺拔如松,步伐从容不迫。旁边的周海良蓬头垢面,对他点头哈腰。
差不多的年纪,一个风光体面,一个泥潭里挣扎,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周海良回来的时候,她还在发呆。
“你知道刚才那个人是谁吗?”
周黎顺着他问,“是谁?”
“温舒维的舅舅。”
每天在脑海里萦绕的名字,此刻用耳朵听到了,周黎心脏紧了一下,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她开始回忆刚才看到的那个中年男人。
“他是给政府办事的,手上有很多工程,之前咱们做了一个大学的淋浴龙头就是他给介绍的,现在他又来给咱们介绍了一个生意,就是你刚才拉上来的那几箱货。”
周黎一惊,压低声音:“那不是假的吗?你卖给他假货?还是政府的工程?”
“以前都是这样做的,没出过事。”
周黎放下心来,却有点失落。
原来看上去道貌岸然的文化人,也会跟周海良这样的人徇私舞弊。
第二天早上,周海良就叫车送过去了。那边收到货,当天就给他汇了款,整整十二万。这算是接了一个罕见的大生意,但是连三十万的一半都没有,还没有抛去成本价和运输费用。
进仓库拿货的时候,周黎顿住了。
她昨天拉上来的那车货还放在原位,看上去没有被动过。
“你没有卖给他假的吗?”
周海良用脏兮兮的手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冷笑一声:“没有!”
“不是卖给他假的吗?”
假货利润更高,周海良可以挣更多的钱。这个诱惑对于他来说是非常大的,可是他竟然没有卖。
“这次不能卖给他假的。”周海良露出得逞后的阴险笑容。
她没有看明白,“为什么?”
“你不用知道这个。”
过完了这个乌烟瘴气的双休日,她继续重复之前的生活,在学校和出租房之间两点一线。除了这两个地方她哪里都不去,也没有找过温舒维。
中午她和李冉吃完饭,一起去体育馆。
“我最烦体检了。”
李冉撇着嘴,很懊恼的样子。
“我真的好讨厌称体重,而且我都忘了体检这回事了,今天我穿的袜子上有个大洞!等会你看到了就当做没看到,不许笑我!”
周黎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见她又羞又怒地瞪过来,也不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我先提前笑完,等会就笑不出来了。”
她们走进体育馆,哪里人少就在哪里排队。
测身高的时候,李冉磨磨蹭蹭地脱掉鞋子。黑色袜子大脚趾的位置果然破了个洞,而且她脚指甲盖上还涂着粉红色的指甲油,周黎都惊呆了。
她刚才还以为李冉是在幽默地开玩笑,没想到袜子上真有个大洞。
来之前她再三承诺过绝对不会笑,但此刻看到破洞袜子里露出的脚指头,她实在忍不住大笑出声,然后就被李冉狠狠地捂住了嘴巴。
测血压那边的人少了,她们过去排队,旁边就是看牙齿的,现在也没有人。
她排在李冉后面,忽然感觉浑身难受,好像某处投来了一道视线在她身上,有种被窥视的感觉。
她很不舒服,朝周围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直到看完收回视线的时候,一个玉镯子进入了她的视野。
呼吸瞬间停止了,她顺着那个玉镯子往上看,越过体检工作人员脸上的口罩,最后对上了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正直直地盯着她,她发现了那道让她浑身难受的视线,然后她淡淡地收回目光,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
“旁边看牙的也没人!”
李冉测完血压去旁边了。
那道灼热的视线也消失了,周黎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按照体检工作人员的指示测好血压,在体检单上盖了章,见李冉还在看牙,她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悄悄溜走。
“那位同学过来看过牙齿了吗?”
身后突然响起温舒维的声音,周黎整个人猛的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