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父在火葬场里化成灰的时候，姜言一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姜父重男轻女了一辈子，直到去世的前一秒还在怨恨咒骂自己的女儿。

他的心里从来只有他自己和儿子，不管是姜母还是姜来娣，在他眼里没有任何区别，更没有任何地位可言，她们只是他生活得更好的工具而已。

从在产房外知道姜来娣是个女儿他气得扭头就走时起，就注定今生他和姜来娣的父女缘分已经尽了。

姜来娣没有享受过一天父爱。从小到大，他没有背过姜来娣一下，没有抱过姜来娣半秒，面对姜来娣，他从来没有身为父亲的温情，他只当家里多了张吃饭的嘴。他时常会看着姜来娣摇头叹气，哎，怎么就是个丫头片子不是个儿子呢。

姜来娣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所以父母才不喜欢她，所以她拼了命的表现，她听话，勤劳，孝顺，学习好，她永远比同龄人懂事。但是不管她怎么努力，姜父姜母从来不给她笑脸，他们只会更沉重地叹气，哎，怎么就生了个丫头片子。

姜来娣时常会想，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她这么努力了，父母还是不喜欢她。

姜来娣不知道，不管她多么努力多么优秀，在他们眼里永远也没用，他们不需要她努力不需要她优秀，仅仅只需要她是个儿子，是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

姜来娣不知道，她什么也没做错，错就错在，她不是个儿子。

“姐，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啊。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姜鹏鹏觑了一眼姜言一，终于说出了憋了很久的话。面对姜父的死亡，他的内心同样没有任何悲伤，只觉得终于解脱了，以后再也不用给他端屎端尿了。

“我在想把你爸的骨灰撒在哪里。”

姜鹏鹏撇撇嘴，“他不也是你爸嘛。”

“好烦啊，怎么还没好，我都饿了。”

周围的人频频看向他们二人，似乎对这两个孩子面对亲人去世却一点儿都不伤心感到难以置信。

过了许久，工作人员终于出来了。

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骨灰盒后，姜言一直接将其扔给了姜鹏鹏，“拿着，你爸。”

姜鹏鹏嫌弃极了：“啊我不想拿。”

“随你咯，爱拿不拿，不拿就扔掉呗，我又不介意。”

在姜言一面前，姜鹏鹏是从来没有赢过的，最终，他只能认命的拿着姜父的骨灰盒跟在她身后回了家。

回到家里，姜母还躺在床上哭，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她在以此向姜言一施压，逼她妥协。

姜言一将姜父的骨灰盒放在姜母身旁，“喏，你老公在这里，给你拿回来了。”

姜母并不回应她。

姜鹏鹏已经自觉地进了厨房，姜言一也不担心他听见什么，径自对姜母说道：“你想死是吗？我偏不让你如意。我告诉你，你要是再不吃不喝，等一会儿我就拿他的骨灰去喂猪。回头姜鹏鹏在我手里也绝对讨不了好，明天我就让他辍学，天天让他去捡垃圾。”

姜母胸腔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凹陷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姜言一。

姜言一笑眯眯地说道：“是不是觉得很生气啊？是不是恨不得我去死啊？我告诉你哦，你的女儿姜来娣早就死啦，被你们害死的，我是来给她报仇的。”她也不怕姜母说出去，以她现在的情况，就算说出去也没人会信，大家只会当她病重了在说胡话。

“啊，你的表情告诉我你不信。”姜言一故作烦恼地用手指点点头，“你难道没有发觉我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吗？”

姜母惊恐地瞪大眼睛。

“说起来，你女儿多孝顺啊，在这个家里做牛做马，什么脏活累活都是她干，对你们更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我跟你说哦，上一世你们也出车祸啦，当时你女儿二话不说就辍学去打工赚钱养你们了，她一个人打了三份工，给你们请了最好的护工，因为她的付出，你们不仅没有因为并发症去世，反而还活到了姜鹏鹏娶妻生子。可惜啊，那么好的女儿你们不珍惜，活生生被你们气死了，所以我就来了。你们不是常说我是来讨债的吗，诶你们说对啦，我就是来讨债的，替她来讨债的。”

“我告诉你，这还只是开始，你们不是把姜鹏鹏当眼珠子看吗，真是对不起啊，下一个就轮到他了呢，我要让你们姜家断子绝孙。”

姜母嘴里呜呜地叫着，她想撕烂姜言一的嘴，想打死她，可惜她太虚弱了，什么也做不了。

“姐，吃饭了。”客厅里，姜鹏鹏摆好了碗筷。

姜言一理了理姜母的被子，“你听，他现在多听我的话啊。你说我要是让他做什么，他会不会拒绝啊？”

“别……别动他，你别动他。”极强的求生欲令姜母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魔鬼，你动鹏鹏不得好死。”

“啧，真是聒噪。”姜言一拿起小小的骨灰盒子塞进她的嘴里，“你可小心点，千万别把你老公咽进去了。”

她拍拍手，吃饭去了。

姜鹏鹏殷勤地把盛好的饭递给她，“姐，我今天炒了土豆丝，还有胡萝卜炒肉，都是你爱吃的，你多吃点。”

“我跟你说哦姐，我又学会了一个新的……”

“鹏鹏，最近你辛苦了。”

正热情洋溢地介绍自己的新成果的姜鹏鹏闻言一愣，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姜言一这么温柔的跟他说话了，“不是……姐……你，怎么了？”

他颇为忐忑地问出这句话后，就拿着碗筷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姜言一这是在说反话，可能下一秒她就会暴起而揍他。

“姐，我又做错了什么嘛？”

“没有，你坐下吃饭啊。”姜言一没想到自己的拳头竟然把他收拾得这么服帖，“鹏鹏，你坐下，咱俩聊聊。”

姜鹏鹏受宠若惊地坐下，“聊……聊什么啊？”

“鹏鹏，”姜言一给他夹了一筷子土豆丝，“说起来你可能自己也感受到了，以前我一直很讨厌你。”

姜鹏鹏埋头扒了一口饭：“嗯，我感受到了。”

姜言一并不在意他的想法，继续说道：“我一直想不通，同样都是爸妈的儿女，为什么他们把你当个宝把我看成草，家里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是紧着你。明明我是姐姐，但却只能听你的话。我什么都很优秀，可是他们从来不夸我，但是只要我犯一点点错，他们就会对我又打又骂。你就不一样了，你学习不好，你不会做家务，你每天吃了饭就只会玩手机打游戏，但是他们却天天夸你聪明说你厉害。我太嫉妒你了，嫉妒到有时候恨不得你消失。”

姜言一把姜来娣的心里话一点一点的从心里最角落的地方拿出来。

“可是我也清楚地知道，哪怕你消失了，他们不爱我就是不爱我，跟有没有你根本没有关系。所以我对你又是嫉妒又是羡慕。”

“当他们出车祸后，我心里其实很高兴，反正他们不爱我，他们躺床上不能动了我就能少挨一点骂少受一点打。那时候我每天看着你都在想，为什么你就没有受伤呢，如果你也受伤了，那该有多好。”

姜鹏鹏终于忍不住抬头：“我有这么讨厌这么招你恨吗？”

“你有。”姜言一斩钉截铁地回道，“你真的有，有一段时间我一度想要和你一起死了算了。”尤其是上一世，姜来娣当了一辈子的扶弟魔，最终却被这个亲弟弟断了最后的生机，最后孤零零的死去。她刚来的时候真的考虑过干脆大家同归于尽算了，但是想了想她又不甘心让他们这么痛快的就死，太便宜他们了，所以才有今天的一切。

“但是今天爸爸死了，我突然觉得很难过。爸爸走了，妈妈还病着，甚至她可能也不久于人世，等他们都去世了，我们就没有来路只有归途了。这个世界上就只剩我和你相依为命了。前段时间我心里怨恨你，所以动不动就对你打骂，其实事后我也难受，明明你还那么小，明明你还不懂事，我一点儿都没做好一个姐姐该做的事情。”

“我知道你肯定也恨我，没关系，我那么不称职，你恨我是应该的。今天我把心里话全都告诉你了，过了今天，大概我们两个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但是我并不后悔，这些话已经压在我心里太久了，它们压得我喘不过来气，只有说出来，我才感觉自己还能继续活下去。鹏鹏，以前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对你那么坏了，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谅，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会扛起身为姐姐的责任，不管你原不原谅我，以后你都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姜言一话里的信息量太大，姜鹏鹏一时间难以消化，送进嘴里的饭都忘了咀嚼。

眼前这个说话温温柔柔，看着他时眼睛里仿佛有光的女生真的是他那个动不动就扇他巴掌踹他屁股的姐姐吗？

他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鹏鹏，我一直没夸过你，你做的饭很好吃，你在厨艺上很有天赋。不过，从今天开始，你别进厨房了，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以后饭菜都由我来做吧。”

“不……不用了姐。”姜鹏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其实以前我也做得不对，现在回头想想我也不会喜欢我自己的那些行为，你生气是应该的。”

“？”姜言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回事，她强忍着想吐的欲望肉麻兮兮的说了这么多，到头来他却一点儿都不生气？

“鹏鹏，你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相信我相信，姐你别说了，你说得对，爸妈都那样了，这个世上只剩我们两个是最亲的人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应该一起走下去。”姜鹏鹏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稚气，“其实这段时间的经历对我来说挺重要的，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以前我有爸妈惯着，做什么事情都随心所欲，从来不考虑别人尤其是你的心情。自从爸妈倒下后，在你的教导下，我知道了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我知道了懒惰是没有饭吃的，我也知道了作为家庭的一份子必须扛起相应的责任。可能我说这些话你不信，但我真是这样想的。”

“我刚开始很恨你，天天都想和你打一架，但是时间越长，我就越能明白你的用心良苦，如果我再像以前那样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到最后只能成为废人一个，所以我得感谢你。”

如果姜父姜母在场，他们一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姜鹏鹏的话哪里像一个小学生说的话，更不像他们娇生惯养的宝贝儿子会说的话。

姜言一诧异地挑了挑眉，他真的这么想吗？

“鹏鹏，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不过了。为了弥补你，以后你就安安心心当弟弟吧，身为姐姐，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不用了不用了，我挺喜欢做饭的，你要是不让我做我难受。这样吧，以后我做饭你洗碗，你要是不想洗碗也行，我都来。”

“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男孩子不勤快一点，以后都娶不到老婆。行了，就这么说定了，快吃饭吧，菜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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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鹏鹏十六岁的时候，姜母去世了。

这一次，姜鹏鹏不再像小时候面对姜父死时内心毫无波动了。

从殡仪馆走出来，他流着泪看向身旁的姜言一，“姐，妈走了。”

姜言一一身干练的黑色西装，她早已经毕业，现在已经成了一家公司的老板，身价倍增。

助理给她撑着伞，她一言不发地坐上了自己的劳斯莱斯。

正当姜鹏鹏想坐上去时，助理伸手拦住了他。

“林秘书，你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这是姜总的意思。”

姜鹏鹏惊讶地看向副驾驶的姜言一，“姐，发生了什么事？”

姜言一摘下墨镜，一双眼睛没有任何感情地看向他，“没什么意思，如你所见，以后我们两个不再是姐弟。”

大雨哗哗地下着，天空好似破了一个洞，怎么堵也堵不住。

姜鹏鹏震惊得后退半步。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了姜来娣。

姜言一看了他一眼，平心而论，这么多年他确实是像姜父死的那天自己说的那样做的，始终在认真努力地改正自己的缺点，不断撑起自己的责任。

姜言一当初是准备打个巴掌再给他一个甜枣，前期疯狂打压折磨他，等他受不了的时候，再像他示弱求和。等他一旦放下戒心，就开始捧杀他，像农村把猪养肥了再宰一样，把他养成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最后再把他们母子俩赶出家门让他们自生自灭。

但是姜言一没想到他当时竟然会意识到自己曾经的行为是错的，并且没有上她的当。

她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她不相信他会改变如此之大，这么多年她不断地诱惑他，试图让他行差踏错，为此，她不断地用语言，金钱诱惑他，让人引诱着他去接触诸如黄和赌等不良嗜好。

姜言一坚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上一世他像牛虻一样趴在姜来娣身上把她的血吸干，这一世他也不会成为一个好人。

令她诧异的是，他竟然全然没有上当。

姜言一努力了这么多年没有效果，现在她不得不相信，虽然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但是姜鹏鹏真的不是曾经的姜鹏鹏了。

不过，即使他不是以前令人发指的姜鹏鹏，姜言一也不打算继续跟他虚与委蛇下去了，哪怕他现在变得再好，曾经对姜来娣造成的伤害确实实实在在存在过的，她没有资格替姜来娣原谅他。

今天这一别，以后姜鹏鹏就彻底成了孤家寡人，未来他是飞黄腾达也好，是落魄不堪也好，全都与她没有关系了。

她最大的让步，就是让他活着。

“姐，你别开玩笑了好不好，你不是说过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跟你是最亲的，我们两个是血脉相连的姐弟啊，我是哪里做错了惹你生气了吗，我改，我改好不好，你别开这样的玩笑啊。”

车窗缓缓升起，姜鹏鹏的伞早已不知道被风刮去了何处，他拼命的拍打着车窗，不断地喊着姜言一，试图唤醒她，“姐，你停一下，停下来好不好，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告诉我，我会改，我一定会改的。你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我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姐，你停下来啊……”

姜言一重新戴上墨镜，不欲和他多说。

“开车。”

“好的姜总。”

车子缓缓地向机场驶去，雨越下越大，姜鹏鹏的身影也越来越小。

姜言一拿出护照，上面是全新的名字，姜喜吾。

姜来娣，你是姜喜吾，不再是姜来娣了，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再是一个工具了。

作者有话要说：愿天底下所有的来娣，盼娣们都只是她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