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萦绕在半空的浓雾，他们沉默地对峙。

最先采取行动的是鳞泷左近次。水之呼吸的培育师脚下一动，离开了枝头，轻巧地落在布满溟痕的地面上。

炼狱椹寿郎粗略地扫视了四周所有的落脚点，也跟着往下一跳，但目标并非地面而是另一处较低的树枝，继续留在不近不远的半空中观察他们的动向。

富冈的外貌毫无变化，但身周缓慢流转的环形水波明晃晃地表示他已非人类——看来是在半天内就掌握了拟态。

让人看了心情有些复杂的是，虽然双色羽织和日轮刀都不知所踪，但他仍然穿着最终战时那套破破烂烂的鬼杀队制服，上面到处黏着干燥发黑的血迹。

没有进攻态度，身上也没有血腥味，情况可能还不算差。有灶门家的小姑娘当先例，只要还没吃人，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让他有些不解的是，从林中出现的富冈还带来了一只黑色的柴犬。

……为什么富冈要带着狗？

看久了，他就觉得有点眼熟——好像是训犬的小姑娘带在身边的那只。柴犬被挂在富冈身侧澄清的水绳上，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从这个距离也没法看出更多细节，只能从细微的腹部起伏确认它还活着。

铮——

下方传来金属震动的声响。

炼狱槙寿郎没再多管柴犬，把所有注意力拉回开始有所动作的鳞泷身上。

前水柱干脆地归刀入鞘。他甚至没有摆出备战姿势，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

“义勇。”

培育师语气坚定地叫道。

不远处的富冈看起来有些怔愣地退了半步，身侧的水波也下意识地加速、收紧。

“……汪唔……汪！汪！”

被水液勒疼了的犬只猝然惊醒，挣扎着哀叫。

整条的水环受惊似的炸开，原本被它提在半空中的柴犬失去了腹部的固定带，像一条年糕一样被摔在了草地上。

黑犬挣扎几下就站起身子，一瘸一拐跑进了林地的阴影里。

富冈的视线也随着它远去，脚步动了动，好像是想追上去。

“不要逃避，义勇。不能逃。”他刚转过半边身子，鳞泷马上喊道。

老人快步上前。

原本围在他身边旁观的“蟹群”忙不迭给鳞泷让路，但一时又腾不开空间，只能紧挨着凑成一团，其中几只甚至不得不叠在了一起。

富冈在他出声的瞬间就停住动作僵在原地，低低地垂着头，从这个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

鳞泷在接近之后就放慢脚步，最后停在距离富冈几步远的湖边。

浅色的鬼瞳因为紧张缓缓浮现，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这个给他带来熟悉感的人类。

虽然富冈没有什么动作，但远远看着的炼狱槙寿郎却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太近了，这样的距离太危险了，就算自己站在鳞泷身后也不一定能及时应对富冈的暴起。

他开始考虑移动到更近的树枝，但又怕打破现在的平衡，最后还是先按兵不动。

与此同时，鳞泷语气坚定地开了口：“你还记得我，你认识我。”

“不，我……”富冈踌躇着回答，但不确定的语气让他的否定大打折扣，“……我不认识你。”

炼狱槙寿郎眯起眼睛分析他的态度——没有否定前一句话，果然对鳞泷还有印象。

“已经没事了，和我一起回去吧。”鳞泷试探着又前进了一步。

“……去哪里？”

“狭雾山，离这里不算太远，半日就能到。”

“……”

富冈没有回话，但从和他密切相关的那些怪异生物的状态来看，他并没有太大的抗拒，这样的沉默也许只是在思考。

炼狱槙寿郎从侧后方看到了鳞泷在漫长的沉默中握紧的拳头，蟹群和其他形状更怪的家伙们也并没有对“首领”可能选择离开表现出躁动，而是和原本就毫无波动的黑湖一起沉入死寂。

他们都在等待一个答案。

“我、我不知道。”

富冈最后混乱地说，在整理失败之后放弃般地把自己的思绪一股脑倒了出来：“我有点想和你走，但是我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能离开？”鳞泷反应极快地回问。

“因为、我不能走，因为……”富冈低声重复了几遍，同时下意识往不远处的深池瞟去。

最开始的构想是对的，湖里果然有什么很关键的东西……炼狱槙寿郎也稍稍转头看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湖——可能是受富冈目前的混乱状态影响，它在无风的情况下凭空泛起了一圈圈的波澜，那些凸起的弧度在接近岸边之前又诡异地彼此抵消。

鳞泷也看了眼自己脚边的湖水，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是想在这里守着羽织和刀吗？”培育师放慢语速，缓和了语气说到，“没关系，我们可以带上它们一起出发，天黑动身怎么样？”

富冈仍然没太多表情，但身侧的水波开始不安地上下波动。

他在犹豫。

鳞泷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又轻声说：“……去见见锖兔他们吧，义勇。”

“锖兔……”富冈对这个名字有了反应，眼睛微微睁大，瞳色开始在浅色和原本的深蓝之间缓缓切换。

僵持数分钟后，炼狱槙寿郎看着完全褪去鬼瞳的富冈迟疑着点了头，马上就在同一时间感觉到不远处的鸟群开始降低警惕，不再紧盯着自己，转而放松地向远处移动。

……看来是说到点子上了，鳞泷还挺行的嘛。他一边想着，一边继续警戒，但不再像刚才那么紧绷。

虽然以前寥寥无几的几次任务合作让他对富冈的印象说不上好，但看来他们水之呼吸门内自有一套足以构建信任的沟通交流方式。

距离入夜还有大半个下午，这段时间解决那些黑咕隆咚的奇怪湖水应该够了……啊，还有富冈搞出来的这一大堆奇形怪状的“动物”，虽然他个人倾向于斩草除根，但如果情况并不危急也可以先去信请示小主公。

鳞泷的肩膀也稍稍下塌，伸出手想去碰触富冈的肩膀。

突然，异变突生——

富冈毫无预兆地后退半步，表情痛苦地捂住头弯下了腰。

“怎么了，义勇？头痛吗？”鳞泷一惊，急忙想凑过去察看情况，但马上又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的动作，把手按在日轮刀刀柄上。

富冈身侧的水环也随着他的动作开始爆发性地炸开，锋锐的、水的尖端把脚边的土壤刺出一个个针尖大小的坑洞，其中甚至有几枚波及到了鳞泷的站立范围，被老者偏头闪过。

好不容易被安抚下去的鬼瞳不知为何再次冒出，随之长出的还有他头上的新角。

发生了什么！炼狱槙寿郎猛地站直，朝地面跳去。

富冈的视线毫无目的地在地面逡巡，脸上的表情痛苦而慌乱，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极其扰乱心神的景象，在抬起头、发现鳞泷仍然站得离自己很近之后猛地侧身朝黑湖逃去。

“等等！”离他最近的鳞泷马上几步站到他和黑湖之间，情急之下抬起双手抵住了富冈的肩膀，挡住了他的去路。湖边松软的泥土没能完全抵消富冈原本向前的冲力，鳞泷的左脚和下塌的土壤一起没入了墨色的湖中——

尖锐的刺痛让鳞泷忍不住闷哼出声，随之而来的是成片的麻痹感，整条左腿上的神经在被迫承担过高的电负荷之后不堪重负地暂时失灵，他也就控制不住地左腿一软、单膝跪地。

富冈在察觉到他的痛苦之后就惊慌失措地停止了前进，主动解除了身侧的防御性水环。

突然，他的脖子一痛，有一股冰凉的液体被迅速注入。他下意识捂住伤口，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一窒，身体里的所有□□都在这一瞬间沸腾起来，其中右手和脑部的灼烧感尤甚。

——从富冈身后靠近的炼狱槙寿郎，为他打入了鬼杀队现有的最后一支变人药。

由鳞泷正面吸引注意力，炼狱则携带变人药见机行事——这本就是在进入树林之前就订好的作战方案。本以为鳞泷能以言语打动、已经用不上了……

炼狱槙寿郎正想越过富冈去拉起已经不太能站起来的鳞泷，但一股巨力突然重击在他的腹部，一把把他扫到了几十米开外的树干上。

“唔！”

他压下痛呼，顾不上检查自己断了几根骨头，连忙先抬起头察看攻击自己的元凶——

森白的骨尾划破了湖边浓厚的雾气，正在粗暴地挥开周边的所有障碍物，其中就包括刚才位于它后方的炼狱。就连那些可能与它有着相同起源的蟹群也不例外，离得近的个体都被它拍成了混杂有大量几丁质外壳的肉泥。

也许是药物导致的应激反应，短短几秒内，富冈身上出现了极其醒目的鬼化。

但那条从他后腰处长出的硕大骨尾看起来并不稳定，其中一些靠近末端的部分没能像前中部一样形成锐利的刃形边缘，而是烂泥般垂落在地上，滴在恐鱼灰白色的血肉残渣之间。

和沸腾的鬼血发生共鸣的还有周边的环境。漆黑的湖水活跃起来，咕嘟咕嘟地冒出了一个个半人高的水泡。早已遍布地面的溟痕再次暴涨，诡异的蓝色荧光转眼间就爬遍了目之所及的所有树木，在性质迥异的基质表面开出了一模一样的蓝花。

……万幸，鳞泷还好端端地呆在原地，也许是因为就在眼前，富冈在混乱之余还能分出精神尽力绕开培育师的所在。

全盛期的鬼王有着让人难以匹敌的速度。富冈转眼之间就消失在了原地，只剩下湖面上激起的水花昭示了他的去向。

“等等！”

炼狱槙寿郎还没来得及回到湖边，就眼睁睁看着鳞泷也一转头、整个人扎进了黑湖中。

“喂！鳞泷！”他大喊到，但湖边只剩下他一人。

窸窣……

在压制自己的上位者离开后，蟹群再次进入自动防御状态，开始虎视眈眈地打量不属于大群的剑士。

炼狱槙寿郎咬牙盯着瞬间恢复平静的湖面，最后转身提刀面对层层围住自己的恐鱼群。

作者有话要说：【以下是碎碎念】

*鳞泷老师要是没有跟着跳进去，就又是另一条故事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