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

薛倾川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不带感情地说，“你既然选了我，就一定查过我，也知道我和陈公子相交甚笃。为什么还要找我来谈，你就这么自信能说服我？”

谢旼捏着袖口，靠在门廊的石柱上，说，“倒不是我有多自信。少帅，周泽正给不了你想要的，陈公子才学远在我之上，我钦佩他。可他却被家族牵绊，往后要后悔的。”

薛倾川琢磨着谢旼话中的含义，敏感地问：“你知道什么？”

“这与你我的合作无关，陈公子总有一天会查到的。”谢旼看起来放松极了，后脑也抵在柱上，望着外头的雨，说，“你也不必担心我诈你，这件事关系到陈公子日后会不会愿意站在少爷身边，时机未到，我不会说，也不会轻易让你们查到。”

薛倾川想到薛奉祺所说，查周家秘密时被谢旼截断了线索，便不再纠结于此，而是问：“你想怎么合作？”

“你需要重编薛家军，而少爷需要一把利刃。”谢旼坦诚道，“安城暂时能在相互制衡中维持表面的平稳，但安城之外，东南沿海有莫长秋，西南是甄家兄弟，西北三省在端系军的控制之内，东北连同关内的北四省在薛家军败后落入曹屹峰和利伯西人手里，少帅，四境都需要你，他们就是你最好的磨刀石。”

薛倾川垂眸不语。

谢旼淡淡笑了一下，风吹起他的头发，他不禁微微眯起眼，“薛倾川，薛家世代出名将，你就甘心做一辈子的少帅么？”

薛倾川漠然望着他，半是讥诮半是自嘲地勾了下嘴角。

“将军百战死，”谢旼直起身，捋了捋头发，说，“少帅，我不从你这里求什么，而青山处处埋忠骨，少爷能给你的只有机会，你自己需得抓紧，一旦折在半途，你就是一颗弃子，可就什么都没了。”

谢旼在说这句话时，少年时的凌厉和暗藏锋芒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薛倾川依稀又回到了五年前的密室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冷雨将他扯回了现实。

薛倾川反反复复地想，这笔交易的好处他捞到的太多，反而让他觉得不安，磨砺他，给他兵，给他军衔，许他率薛家军重回平州——难道梁君白和谢旼就不担心他变成下一个曹屹峰占着北方？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难以尽信谢旼。

谢旼宛如一口望不到底的深潭。但他又会挽出一抹清冷月色伪装自己，让人禁不住停下脚步仰望他。

“少爷懂得爱才惜才，他命我来与你谈，是他想用你。”谢旼说着，抬眸望向薛倾川，他眼底映着惊鸿楼门口的灯光，“而我会是个很好的同伴的。”

薛倾川隐隐地从谢旼眼中看到了什么，但那东西太模糊了，晕在灯影里，他分辨不清。谢旼稍敛起神色便又轻飘飘地回到了天上，高坐广寒的仙人似的，令他抓不住半分形迹。薛倾川说，“我还有个问题。”

谢旼略一颔首：“少帅请问。”

“你和少爷，究竟是什么关系？”薛倾川问得严肃，谢旼听罢却扬起眉，戏谑道：“兄弟，君臣？你想听什么答案？坊间流言怎么传的，要我辩解着告诉你几分真几分假么？”

薛倾川本意不是这个，却被谢旼故意曲解，他心头有些烦躁，谢旼这人说着说着就漫不经心地诌起来，不肯继续好好说了。他也承认自己问得不清楚，重新问道：“你就一心追随他？不想为自己谋点什么？”

他没有官职，凭他的身份，在安城政府任职只是大总统一句话的事，谢旼却仿佛什么都不要，人人见他只称一声公子。搅在这趟水里，空有其名的小姐公子没那么值钱。

但谢旼又做到了人人敬他，哪怕只是表面，也要把面子做足，客客气气唤一声谢三公子，排在大少爷和阮二少后面。按年纪他排第三，但看众人的态度，他的身份又分明是在阮以忱之上的。

他难道就真的只想做梁君白身后的谋士？

谢旼讶异地望着薛倾川，不禁笑起来，反问道：“少帅，你不会真以为谢旼能活到七老八十吧？”

薛倾川一怔。

“你好好看看我，少帅，指不定哪一天天地间就没谢旼这个人了，我为自己？图什么？图百十年后有人惦记我墓穴里的金银珠宝么？”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忽然吹来一阵夜风，卷着雨顷刻变大，谢旼让风一吹，立刻蹙眉咳了起来。

他弓着身，挡着口，看起来像是已经生出裂纹的玻璃器具，易碎极了。

薛倾川一时无言，往外挪了一步，把谢旼挡在了内侧。

“不妨事，”谢旼在咳嗽间隙里摆了摆手，好半天才缓过来，苍白着面色，又重复道，“不妨事。”

“谢公子还是该好生调养，你若真说没就没了，方才许诺给我的东西，我该朝谁去讨？”薛倾川说着，一辆车停在门外，车里走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撑伞走入门廊。

他朝谢旼欠了欠身，说：“公子，回去吧。”

谢旼点头说着，“好。”他又朝薛倾川低头致意，便不再看薛倾川，跟着赵虹飞上了车，坐在后座上，关门那一刹那，薛倾川捕捉到了他疲惫不堪似的靠在后座的神情。

薛倾川问惊鸿楼里要了一把雨伞，准备就这么走回去，方才一同吃饭的史定安却又回来了，下车后大步冲进惊鸿楼，又很快出来，这才看到薛倾川，诧异道：“少帅怎么还没走？”

“等了一会，家里的车可能不来接了。”薛倾川随口扯了个理由，又问，“你怎么回来了？”

史定安擦了把额头的汗，说，“手表落在这边了，吓我一跳，要是丢了回家可怎么交代？少帅，雨这么大，你坐我的车回去吧，我叫司机送你！”

“那多谢了。”薛倾川爽快答应了，跟着史定安上了车。

史定安与他在营里便相识了，关系也算不错，一坐上车便说，“少帅，你不怎么回城里，你是不知道，咱们巡防营和辎重营最看不上那个谢旼。”

薛倾川淡淡瞥他一眼：“那你今天怎么还是来了？”

“阮二少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呀！”史定安说，“我跟阮二交情还可以，他会玩，跟他一起不愁没有乐子，跟他吃饭可比在家里被爹妈盯着高兴多了。”

“这倒是。”薛倾川笑了笑，“我见你也没说几句话，谢旼怎么了？”

“前年大总统五十寿宴，叫了咱们年轻一辈的赛枪法，我和高御风成绩一样，最后本该是我们两个搏一个头筹，也不知道大总统怎么想的，突然把谢旼叫上去了。”史定安说着就上了情绪，“少帅也见着他了，就一个病秧子，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他赢了我们安城守备军，让我们面子往哪儿放？原本咱们就不待见他，自那之后，兄弟们提起他就没给过好脸色。”

谢旼会用枪，枪法应该还很不错。薛倾川有些意外，他是知道史定安和高御风枪法好的，谢旼能胜，梁涵叫他上去之前心里大约也有所估计。

薛倾川问：“原本又是为什么不待见他？”

“当兵的看不上他动笔杆子使嘴皮子的，少帅也知道。”史定安说，“能进守备军的，多少都有点关系，一旦有所牵扯，就会听到些流言。看谢旼那张脸，够出挑吧？老早就有人说，大总统是看他好看才养着他的。现在大总统身子大不如前，他又跟少爷亲近，传得就更难听了。少爷也的确处处护着他，今儿给他换座还是小事，大大小小的心比谢旼自己操得都多。依我看，谢旼跟老子的事未见得真，跟儿子却未见得假。”

难怪谢旼听他问和梁君白的关系，答得那么不客气。不论真假，谢旼都是有几分介意的。薛倾川点了点头，顺着史定安的话往下说，“这谁说得准？寻常百姓围着柴米油盐就已不可开交，顾不得这些，富贵人家不愁吃穿，什么花样玩不出来？”

“谁说不是呢。”史定安道，“我是烦透了谢旼那副假意清高的模样，装给谁看呢？”

“那没辙，”薛倾川说，“总归躲不过，还是得打交道。阮二的面子要给，少爷的面子也就更要给了。”

史定安叹气道，“谁说不是？他还一直压着安城军，说什么少爷贵公子进来的多，城防事大不能惯着少爷脾气。营里吃不好喝不好，拿不到几个钱，我们回趟家都跟过年似的，都是他给少爷出的主意。温总督想替咱们说话，谁知道警厅的也跟着踩了我们一脚，这都是什么事？”

薛倾川佯作诧异道：“还有这事？他让兄弟们受了这么大委屈啊。”其实他知道守备军那两个营的条件，比他在的营好得多，还是照顾着这群富家公子的。薛倾川渐渐想明白了，梁君白和周泽正，谢旼和陈子信，都是暗地里盯着对方，却都想把温徽压下去。温徽手里握着兵，警局才多少人，比不得安城军，谢旼要给他的人，多半也是要从温徽手下往外调。

温徽没有儿子，只有温斐然一个女儿，他不轻易信任旁人，叫温斐然在营里跟他们一起训练，多半是要练她用她，可温斐然是个女儿家。这个世道里，女儿家再怎么顶天立地，一旦嫁了人，手里握的也全都要归了丈夫，又有什么用呢？

这也是为什么薛奉祺和谢旼都不曾考虑过他会站在温徽身边，温徽不会信任他。要么他两手空空，回到平州也无实权，要么他功成名就，却像薛奉祺一样，一辈子留在安城，平州就是他不可及的回忆。

薛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