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变得多云，风速迅疾，黑山上阴晴交织。

陆嘉弈像被从云隙中乍现的阳光闪到，移开视线，微微蹙起眉头说：“我曾经和他们相处过……不是刚才那拨人，不过他们都是陆嘉棋的同学朋友。我和他们交谈，发现……他们很粗俗，能说的事情不多，难以交流。”

她停顿了。

英格刚要说话，陆嘉弈又说：“可是，我真的是因为他们没有文化，才瞧不起他们的吗？我……不知道。”

陆嘉弈望着远方，仿佛陷入沉思。

英格一边听一边思索，见陆嘉弈再没有说话，这才出声缓缓地说：“如果你有机会和他们深入相处，发现他们身上还有许多优点，你还会瞧不起他们吗？”

陆嘉弈摇摇头。

“如果，他们不是陆嘉棋的朋友同学，你在外面遇到他们，也会瞧不起他们吗？”

陆嘉弈微微抿着嘴，眉头又开始蹙起，好半晌才轻声说：“我不知道。”

“那么，你瞧不起他们是另有原因了。”

陆嘉弈看向英格，一双清亮的黑眼睛微睁，“为什么？”

英格心里有了猜测，但要不要直接说出来，这让她有些犹豫。她担心说出来，会惹陆嘉弈懊恼。陆嘉弈一懊恼，虽然不会不理她，但多半会生闷气，暗暗疏远她。不说的话，陆嘉弈又会继续钻牛角尖，她不喜欢。

“陆嘉弈，你是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英格一字一句地说，“你的看不起本质是害怕。”

陆嘉弈眼睛睁得溜圆，藏在助听器后的耳朵也竖了起来，就像是炸了毛浑身戒备的小兔子。她很快皱起眉头，脸上仿佛在说“荒唐”“才不是这样”。但是她终究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等着。

英格心里痒痒的，很想上手摸一摸，又暗暗觉得好笑。她很清楚陆嘉弈的为人，好面子，哪怕听得再难受，还是要硬撑着。真上手一摸，怕不是真会炸毛。

她心里也很清楚，陆嘉弈没有出声否认，不完全是因为好面子。

“你从小在普通人的学校里生活，经常会得到特殊对待吧？大家只是想照顾你，但是他们的善意最终只会不断地提醒你，你和他们不一样。当你在外面遇到无法说话的同类，看到其他人的视线，你会想到，即使你会说话，即使你成绩比大多数普通人好，但是在其他人眼里，你就是一个聋人。这个身份正是你无法否认的。”

陆嘉弈的脸渐渐变得苍白，抿起嘴巴，像在拼命地抑制着什么。

英格看在眼里，仍然继续说：“可是你心里又很清楚，你对他们的害怕，其实就是对他们的轻视，也是对自己的轻视。”

陆嘉弈的视线开始投向地面，目光变得飘渺。

“可是陆嘉弈，”英格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让陆嘉弈重新注意自己，“你要明白一件事。”

陆嘉弈看向英格。

“人和理想中的自己是有距离的。”英格的嗓音低柔且清楚，“一个人只有在想成为更好的人的情况下，才会认知到自己的错误，才会想要去纠正它，才会为此感到痛苦。”

陆嘉弈怔怔地望着英格，嘴唇微张，想要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出声。

这是好现象，英格赶紧趁热打铁。

“你的心结不是一下子就能打开的，这需要时间。没准你哪一天遇到了什么，忽然想通了，就能放下了。但是，你没有必要用自己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陆嘉弈默默地把这些话听完，慢慢地将头转向其他方向，不让英格看到她的脸。好半晌才听到她哑着嗓子，低声说：“这都只是你的猜想，不是事实。”

英格一愣，嘴角不禁弯了一弯，温和地说：“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对还是不对，只有你自己知道。我并不强求猜中你的心思，不过，如果我这些话能稍稍让你心里好受一点，我会感到很开心的。”

一阵大风吹来，陆嘉弈的头发被吹乱了，便抬起手，将吹到眼前的发梢捋到脑后，重新扎了个马尾。然后，她才回过头看向英格。

英格注意到她的眼眶微微发红，很识相地没有揭破，只轻柔地劝哄她：“咱们去系红丝带好吗？我想系。”

“你去吧。”陆嘉弈声音嗡嗡的。

“我一个老外自己去系多奇怪啊。”

陆嘉弈看着英格，英格也回望陆嘉弈。陆嘉弈慢慢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微微笑了，“好吧。”

两人买了红丝带，再到祈福树下拣了个枝头分别绑上。英格还请路人帮忙，用手机给她们拍照留念。

“回去我会把照片发给你。”

陆嘉弈想起当日母亲她要英格的照片看证据，她万般不情愿，后来就不需要了，没想到今天却突然有机会拿到照片。

两人逛完钟鼓寺，中间还远远看到宋之官等人两三次，幸好双方都没有兴趣接触彼此，就很有默契地错开了。只是错开的时候，陆嘉弈总能望见他们那恼怒不快，不愿再看到她的冷漠表情，心里也隐隐变得不舒服了。

她想起英格的话，不要拿自己的错误惩罚自己。只是想要解开心结，还不知道要多少时间……

“他们不了解你。”

陆嘉弈不明所以，回头看向英格，发现她也在望向那些人。英格回头，眼睛里透露出的不知是怜悯还是洞彻，只听她说：“他们只看到了你的傲慢，却不知道你的困境。佛教说众生皆苦，确实是真理。”

她心里反而更不舒服了，“那你呢？”

英格慢吞吞地说：“你看，他们都这样不了解你，擅自把你想象成一个坏人，你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在意他们的看法呢？”

陆嘉弈愣了一愣，心里涌上难以言说的情绪。得到意外的关心，让她感到高兴，可是被人读透自己的心思，又让她感到退却。

“你觉得是我了解你，还是他们了解你？”

陆嘉弈本不想回答，英格坚持要问，她只好说：“是你。”

“我的看法，和他们的看法，谁比较重要呢？”

“……你。”

“我说你是个很好的人，你会开心吗？”

陆嘉弈沉默下来。

她很快察觉到这样的行为容易造成误会，呼了口气，整理了自己的情绪和念头，再看向英格：“当然开心。”

英格笑了，温柔的嗓音却说：“我看你好像并没有那么开心。”

陆嘉弈一时间不知道英格是真的误会了，还是故意误会，明明那双蓝眼睛仿佛什么都看透了。

“我只是想到，你好像很了解……一些残疾人的想法？不然为什么……”陆嘉弈猛然发觉这话有问题，仿佛在承认自己被英格说中了，话音戛然而止。

英格瞄了一眼陆嘉弈尴尬懊恼的表情，微微一笑，说：“那是因为我认识几个残疾朋友，在网上也有和一些残疾人聊过天。”

她看到陆嘉弈投来的古怪眼神，有些不解，“我说的哪里有问题吗？”

“我只是没想到，你原来这么喜欢找残疾人交朋友的。”

“这是误会，我并没有特意找残疾人交朋友。事实上，无论在丹麦还是在德国，残疾人是可以经常碰到的。像我，从小学念到博士，就认识了四五个残疾人同学。这还没算上我当医生认识的呢。”

陆嘉弈恍然。

“倒是中国这边，虽然有残联这样的官方组织，但就我实际观察，能正常上街的盲人、腿部残疾人非常少见。”

“丹麦很常见吗？”

“当然啰，你随时都可以看到他们。”英格说，“如果你生在丹麦，应该会比现在要幸福得多吧。”

“这是什么意思？”

“在丹麦，你不会有特殊待遇。”

陆嘉弈怔了一下。

“不过，恰当的照顾还是要有的。比如减免助听器购买费用一类的优惠，在学校上课也会额外关照你，请你多多发言，培养你的自信心。”

陆嘉弈：“……”

后面那种照顾还真不想要。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她回头看向英格：“既然丹麦那么好，为什么你还会遇到缺乏自信的残疾人呢？”

英格望着陆嘉弈，露出一个难以言说的微笑。

“每个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陆嘉弈明白了英格的意思。

“另外，我也见过其他国家的残疾人。”

陆嘉弈没话可说了。

她们走出钟鼓寺，天空变阴了，山上风大，树木茂盛，就有了一点冷意和雨意。

英格便提议现在就回家，陆嘉弈自然乐意。

她们沿着阶梯下山，看到下方有一对情侣吵吵闹闹，虽然逆风，零碎的话语还是飘了过来。

陆嘉弈本来是不听别人说话的，今天不知怎么的，居然听懂了他们的只言片语。

“……你怎么不帮我说话……”

“……我嘴笨……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们…………说我坏话……没少说……”

陆嘉弈听到，下意识感觉这仿佛和她们刚才的情境有点像。

她见那个男生搂住女生的肩膀，风正好停了一下，声音很清楚地传了上来：“好啦，在我眼里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这够不够？”

陆嘉弈的思绪中断，变得空白——大脑被这肉麻的话噎得失语了。她渐渐缓过来，这才想起这只是寻常可见的情人昵语，是她自己太古板了。这时有件事仿佛要从脑海里浮上来，她注意到了，却怎么也捞不起来。

“怎么了？”

耳边传来英格的声音。陆嘉弈看向她，脑海闪过灵光，一下子把要想的话捞起来了。

“你真的有在追求我吗？”

话脱口而出后，陆嘉弈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脸皮发紧。英格错愕的神情映入她的眼帘，更让她恨不能当场被风刮掉，把身子和意识都吹得一干二净。

然后，她看到英格的蓝眼睛渐渐盈满了惊喜，迸发出灼人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心理阴影：钢架结构。

拉扯好难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