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弈回到家时，已经暮色四垂。她脱下鞋袜，看到自己双脚后肌腱都被鞋后跟磨得红肿，要不是她机灵，用洗手间的擦手纸垫着，恐怕这会儿肌腱早被磨破了。另一方面，也得谢谢英格坚持招出租车，亲自送她到车站，想来是发现她的窘状了。

这个人说体贴，倒也是真体贴，就是说话有时候忒不客气了。

“你回来啦？”徐抱秋从厨房出来，“你和朋友玩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

徐抱秋偷窥女儿的神色，觉得她看起来心情还可以，又问：“你和那个外国朋友能聊得起来吗？人家说的哪国语言啊，你能听懂？”

“怎么问起这个？”

“好奇嘛，你想，咱家有谁认识老外的，陆家和徐家加起来二三十号人……”

“妈，你不是说过小表姑嫁去日本了吗？还有那谁，那几个表姨不是去美国打过工回来了么。”

徐抱秋这才想起来，讪讪地说：“他们混得好，和咱有什么关系，反正咱老陆家，就出了你这么一个认识老外的。哎呀，你这会儿净会挑妈的错了，快告诉我呀。”

“嗯……她人挺好的，特意学汉语跟我交流，我们说话没有太大的困难。”

陆嘉弈脱下外套，往厨房一望，看到徐抱秋已经将菜摘好，正准备炒菜，便要往卧室走。

徐抱秋叫住她：“那个老外长啥样啊？”

陆嘉弈只好站住，满足母亲的好奇心：“金发碧眼，长得很漂亮，个子很高。”

长得很漂亮？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人用“漂亮”形容一个男人的。徐抱秋不禁有些失望，又觉得女儿可能是在编故事：“有没有照片，妈也想看看。”

“没有。”

“你怎么没问人家要照片呢？”

“我没事问她要照片做什么。”

“你们不拍个照纪念下啊？”

陆嘉弈无奈地看向母亲，从外套里取出用了四年的直板按键手机在她面前晃了一晃：“你看这手机能拍照吗？”

“那个老外又是医生又是教授的，还能飞中国，肯定不差钱，她就没有个苹果手机？”

“这……我们哪里想得起来要拍照。”

徐抱秋用满含意味的眼神看着女儿：“你们以后还见面聊天吗？”

“不知道。”陆嘉弈回想起今天分手时英格对她说的话，小声嘀咕，“我倒是不想再和她碰面了。”

徐抱秋一直竖起耳朵，没漏掉她的话，连忙追问：“你们今天处得不愉快？”

“啊？”

“你们今天处得不好？”

“没有，我们相处得还挺好的。”

陆嘉弈从柜子里翻出创可贴，给自己的脚颈后肌腱分别贴上了。

徐抱秋见状说：“嘉棋的鞋不合脚啊？”

“嗯。”陆嘉弈皱眉道，“以后再不穿她的鞋了，太难穿了。”

“照我看，还是你皮鞋穿少了，多穿穿就习惯了，你也学学嘉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好。”

陆嘉弈蠕动嘴唇，本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按捺住了，说：“我还得考研呢，打扮太漂亮，人家一看不是专心学习的，就不想要了，那我不白学了。”

徐抱秋哼哼道：“那也得穿得好看点啊，一天到晚穿得那么朴素，哪像个姑娘家的样子。”

“我要是也打扮的话，家里可就得喝西北风了。”

徐抱秋没好气地说：“就你会顶嘴，怎么就喝西北风了，你早点工作，自己买衣服。”

“我这不是还没工作吗。”陆嘉弈见徐抱秋还想说话，按以往的经验，多半又要吵起来，闹得两人不欢而散，急忙往卧室里走，“妈，我走了一天的路，脚怪疼的，先去休息一会儿。”

徐抱秋只好吞下本欲出口的话，眼睁睁地看女儿进入卧室把门关上，嘿，还合死了，摆明了不想让她进去。

陆鸿文下班回来，顺口问女儿的情况。

徐抱秋说：“好像是真有这么个老外，但没有真凭实据。”

“怎么还好像，没有真凭实据，到底是哪样嘛。”

徐抱秋给丈夫分析自己的推测：“嘉弈的运动鞋昨天不是被雨淋了嘛，回来把鞋刷了，到早上还没干，只好借嘉棋的鞋穿，把自己的脚磨破了。要没有这个老外，她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干嘛？可要说有这个老外，我想看看老外长啥样，她又拿不出证据。”

“你也太心急了，慢慢来呗。也许是嘉弈脸皮薄，不好意思问人家要照片呢。”

“我就怕她到网上随便搜一张老外照片糊弄我，才没催她。我就提醒提醒她。看起来，她好像不喜欢那个老外。”

“你不是说那个老外不一定有么。”

“老外不一定是真的，但她去见一个人肯定是真的。”

陆鸿文一想，没毛病，点点头，又说：“万一人家就是见一次面，你操心这个就多余了，还是别想了。”

“唉，我能不操心吧？她要不是个聋子，我才不操心呢，光她那个长相，找个好条件的不要太容易。可谁叫她是聋子呢。”徐抱秋唠叨唠叨地往厨房走，“咱当初就不该结婚，谁能想到咱俩的基因不行，凑在一起就会生聋子。”

陆鸿文没吭声。

陆嘉弈在卧室里摊开教辅材料，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琢磨自己应该怎么面试。虽说有培训班，可她出不起那个钱，只能自己在网上搜索资讯，连手机铃声响了也不知道。

徐抱秋推门进来叫女儿吃饭，听到手机铃声，提醒道：“你手机响了。”

陆嘉弈这才惊醒，连忙去翻找手机，一看来电，是高月。

“喂，高月，有事吗？”

高月的声音缓慢地传了过来，“我的电脑好像出问题了，明天能不能过来一趟？”

“行。”

第二天早，陆嘉弈穿上勉强干了的运动鞋就要出门，徐抱秋下意识问：“你又要去见那个老外啊？”

陆嘉弈哭笑不得：“我是去见高月。”

“哦，她又要找你帮忙啦？”

陆嘉弈微微蹙起眉头，随即舒展开来，平静地说：“没什么，就是好久没见，想和我聊聊天。”

她坐公交车到一处居民区，下了车，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家盲人按摩店，推门进去。店长正在接待一名客人，听到陌生的脚步声，下意识地说：“客人，请稍等。”

“刘叔，你先招待客人吧。”

“哦哦，是陆嘉弈啊，你脚怎么了？”

“磨破了点皮。”

“是这样啊，不好意思啊，你都受伤了，还叫你过来一趟。”

陆嘉弈一听便知道是店长找她帮忙，“你们叫我过来，想让我帮忙做什么？”

“你帮我看看电脑呗，昨天突然就不好使了，怎么也打不开。”

陆嘉弈走到充作收银台的木桌后面，打开电脑，一上来就蓝屏。她拍了拍主机，反复重启，总算进入界面。

这时客人已经进去了，店长听到主机的风扇一会儿响一会儿不响的，担心地问：“电脑是不是坏了？”

“不清楚，等我看看。”

陆嘉弈怀疑电脑可能是中了病毒，因为从店长到店员都是盲人，无法发现流氓软件和网页劫持，自动下载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检查后发现果然如此，系统文件丢失，就算卸载流氓软件也没用了。她跟店长打过招呼，做好文件备份，就开始给电脑重装系统。

陆嘉弈无聊地看着系统重装的进度条，没多时，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边上响起：“电脑又中病毒了？”她扭过头，看到高月穿着白大褂站在边上，一双勉强看到眼白的眼睛正对着自己。

“是啊，我在给电脑重装系统。”

高月轻车熟路地走到桌子对面，摸到凳子坐下。

陆嘉弈说：“我找到你想要的中医必读材料了，等电脑装好了，就给你传到手机里。”

“谢谢。”高月微微点头。

陆嘉弈盯着高月那张显得有些冷淡的圆脸，看看周围没人，问道：“你现在还有客人吗？”

“你问得真奇怪，我若没空怎么会出来？”高月微微笑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听着。”

“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我在国外的博客上连载小说的事吧。”

“嗯。”

“我因为这个，认识了一个国外的网友，前天我和她面基了。”陆嘉弈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高月安静等了片刻，发现陆嘉弈没有继续说话，这才奇怪地问：“怎么了？”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可能是因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想要和我面基。”

“你们面基的情况很糟糕吗？”

“这倒没有，”陆嘉弈叹了口气，“就是想不通，等我把事情经过说完，你帮我分析分析。”

“好啊。”

陆嘉弈于是一五一十把和英格的两次会面都说了，中间还吐槽父母的反应。

“……昨天分手时，她还跟我说，希望以后还能再见面呢，说完就非要和我交换手机号。然后我回去，我妈还想问我要照片，拐弯抹角的就是想要证据，我看如果施英格是个男的，她只怕恨不能把我嫁给她。”

高月等了几秒，知道陆嘉弈说完了，这才慢慢地说：“那位施英格对你非常感兴趣。”

“这我知道，可是为什么呢？”

“你长得好看。”

陆嘉弈一怔，嗔怪地拍了一下高月的手：“不带这样开玩笑的，再说了，直到我们会面之前，她根本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啊。外国人的审美能和国内的一样吗？”

“我觉得只要是美人，大家的审美总会是相似的。施英格其实已经告诉你了，她知道你长得漂亮。”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施英格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不是称呼你为礼安小姐？”

“算是吧……因为她不知道我的本名。”

“她昨天还说过，能从你的小说里看到真实。”

“……”

“这只是我的猜测。你是以自己为原型写了一篇言情小说吧，施英格猜出了这一点，从小说中判断出你对自己的容貌非常自信，能看得出你因自己的容貌受到了一些优待。于是她对你产生了美好的想象，并想亲眼看一看礼安小姐的原型。经过两次会面，你没让她失望，充分满足了她的期待。”

陆嘉弈眨了眨眼睛，默默地看向显示屏，确认电脑是否重装完毕，半晌才说：“为什么我觉得怪怪的。”

“是很奇怪，”高月轻轻点头，“如果她是男的，这一切就顺理成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