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于观南一早起来便给几人做了些粗茶淡饭。
雪比昨夜下得大一些，满地一片白银。
“咚咚！”于观南在小鹿房门口敲了敲，“小鹿？”
“嘎吱”房门被打开了，小鹿一副还未睡醒的模样，他打了好长一个哈欠，然后缓缓开口：“师傅，怎么了？起这么早呀？”
“该起了，你可别忘了，自己现在可是位傩师了，练功要称早。”于观南看着小鹿一副炸了一半的毛发，不禁有些想笑。
由于年纪还小，小鹿个子不高，大概一米七左右，脸蛋也还是嫩嫩的，但是打起哈欠时的表情加上那冲天毛发，真的太滑稽了。
小鹿揉了揉眼睛，尽量把自己从睡觉的状态中拉回来：“是哦，我差点忘记了，那今天是要学些什么呢？”
“喏，傩谱。”于观南说着丢给了小鹿一本很旧很旧的书。
小鹿接过仔细翻了几页，随后又看向了于观南。这书旧得就像是刚从坟头挖出来的一样，字都看不太清了，他想确认他师傅是认真的。
如他所料，于观南很认真：“这里面你可要好好研究，关于人鬼神都有记载，你体内炁的来源和用法也都在里面了。”
小鹿：“………”缓了好久，他道：“好，谢谢师傅！”
于观南又从身后拿出了一把木剑，剑身雕刻着精致的条纹和兰花，剑柄上挂着一串铃铛，是驱鬼辟邪之物。他将剑递给了小鹿，“这把剑是我用菩提枝打造的，供你今后驱鬼用，好好保管。”
小鹿看着那剑身，果真是独特而又精美，他学着于观南的样子将剑擒于手下，双手抱拳道：“小鹿，谢过师傅！”
“勤加练习，莫让为师失望。”说罢，于观南转身去到了厨房，“收拾一下，用早膳吧。等下为师再指导你。”
“好。”
庙外的紫斑竹落雪了，头上珠光点点，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树梢上，如同万千星碎，令人眼花缭乱。
于观南和小鹿很乖的坐在厨房里，桌子上摆了一些面食，但都没有动过。
“嗯？怎么还不吃？”吴净山从门口进来落座在了两人面前。
“这不在等您吗？”于观南道。
“行了行了，我都饿了，吃吧吃吧。”吴净山拿了一个馒头塞在了小鹿手里，“呐，小鹿多吃些，还在涨身体呢，可不能饿坏了。”
虽然是粗茶淡饭，一碗凤凰单丛配上几个馒头而已，但是于观南泡茶的手艺不错，色香味俱全。
“喝点茶水。”于观南给小鹿斟上了一杯，然后又给吴净山一早也斟了一杯。
吴净山道：“我最不喜欢喝茶，清淡得很，还是酒好喝呀。”他说着还不忘看一眼于观南。
于观南怒道：“您大早上的喝什么酒，这坏毛病！小心教坏了小鹿。”
吴净山：“是喽！”
小鹿看着两人，莫名开心，他好像真的有一个很温暖的家了，虽然这两位经常斗嘴吵架，但也增添了不少乐趣。“师爷，您今天的寒潭香我帮您去买吧？”
于观南抿了一口茶，难得啊难得，他悄悄朝小鹿伸出了拇指。小鹿朝他笑了笑，忽然他却道：“你这小子，今日你买不了，要练功的，隔天吧。”
小鹿有些失望：“好吧。”
吴净山也道：“是了，也该练功了。”
于观南看着他那懒洋洋的师傅，气就不打一处来，都六七十的老头子了，怎么像个叛逆少年一样，做起事情来一点儿也不沉稳，在小孩面前也毫无收敛。
气得于观南啃了个馒头，然后对着小鹿道：“好好吃，吃饱了，今天，就让你师爷好好教教你。”
吴净山看了他徒儿，翻了个白眼：“你徒弟还不是要你教？怎么？做师傅的还想赖账啊？”
他这话一出，于观南咽下嘴里的馒头：“哪里的话，我教哪有师傅教得好，再说了，我这一天天给您洗衣做饭的，还不能让我休息休息？”
吴净山一时间也说不上来什么，难啊，谁叫他懒呢？事情都交给于观南做，这下好了这小子开始给他施压了。能怎么办呢，忍着呗。
小鹿确实将于观南的辛苦看在眼里，便道：“那师傅就好好休息，我和师爷会好好练功的。”
吴净山内心：一个德行，都一个德行，两个臭小子。
吃完饭后，于观南跑到了屋顶上，银河落雪，他坦诚以待。他在屋顶看着吴净山指导小鹿练功，心情舒畅多了，或许是太舒服了，仰靠在石瓦上，任凭雪花滴落在他身上。他睁开眼睛看着天空，一片白茫茫，好生干净，这眼睛一闭上，就睡着了。
小鹿在院内刻苦修练，一手拿着菩提剑，一手捏着符咒，剑起符出，嘴里还不停的念着咒语，身体则跟着剑指方向而动。
吴净山心叹：不错，有几分以前观南的样子。
他看着小鹿在那练习了好久，忽然觉得他身上缺了什么东西，吴净山仔细琢磨着，然后两手一拍。
这小子还没个像样的鬼面啊！
“啧，观南这粗心的小子，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就忘记给他徒儿了。”吴净山嘀咕着跑到了自个儿的房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鬼面。
他走到小鹿对面，小鹿几下子收了法术看向他，“师爷？”
吴净山牵过小鹿的手将鬼面放在了他手上，“这个你拿着。”
小鹿接过鬼面，他好奇的打量着，这鬼面他看着有些吓人，拿着它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仔细一看，黑色鬼面上，刻上去的每一笔都恰到好处，活灵活现，就像一张真的鬼怪脸皮。
他从未见过这样子的面具，之前遇到于观南时也只是随意看了两眼，没想到这东西是副鬼怪面容。
于观南告诉过他，鬼面又称傩面是傩师必不可少的装备，也算是傩师的标志性物件，结果自己倒是忘了给他一面，搞得小鹿憨憨的以为这东西可有可无呢。
“这个…”小鹿有点踌躇不定。
吴净山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别这那的，这东西每个傩师的都是独一无二的，你师傅没准备，做鬼面的原料也难找，师爷我啊，年纪大了，这东西就传于你罢。”
“谢…谢谢师爷。”小鹿颤颤巍巍道。他想着，若是将这东西常带在身边，会不会某天忽然就被吓个半死？
但他还是接了下来。
“得，师爷待会儿就教你跳傩舞，跳傩带上鬼面是必须的。”吴净山道。
不久，白褂老人便带着憨憨徒孙在雪地里跳起了傩舞。这舞如狼似虎，张狂不以，时而柔日云霞，时而狂如巨峰，上天入地，黄符乱飞。
总之就是一个张牙舞爪罢。
于观南从屋顶醒来时，雪已经盖住了他一半的身体，他一个激灵，将身上的雪抖去，没怎么抖干净，他也不管了，活动活动筋骨就看到两人在那跳傩舞。
他没有记错的话，他师傅吴净山的傩舞简直是傩族当中炸裂的存在了，至少无人能及。
吴净山是在某一瞬间看到的于观南，他也是憋了口气，跳着跳着人就不见了。
小鹿一脸懵逼的呆在原地，“师爷？人呢？”
于观南大觉不妙起身就要跳下屋顶，却被突然出现的吴净山逮了个正着，“倒是休息够了，有空在这看着，不如跟为师切磋切磋？”
“这……还是算了吧，徒儿认输。”于观南道。
他刚说完，吴净山就已经动起手来了，他一手捏决，一道炁法就飞了过去。
于观南慌忙躲开，然后连连后退，差点儿就从屋顶跌了下去。他一边挡着吴净山的进攻，一边对着小鹿喊道：“你看到没有，多学学你师爷，一把老骨头，打架的本事一点也不落，竟追着你师傅欺负！”
小鹿“…………”
吴净山又给了他一掌，于观南顺势就给扼制住了，两个人双手交叉，任谁也不能动作。
“孽徒。”吴净山道。
于观南假装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哪里哪里，师傅，您这话我听了，心疼啊！”
吴净山一用力将手抽了出来，“疼？我怎么感受不到？”他说着一脚踹上了于观南。
于观南躲开后，两个人又没完没了的在房顶打闹了许久，瓦片都被踩掉了不少。
小鹿无奈，他沉下心将剩下的东西练习完了，就把掉下来的瓦片收拾收拾，然后走出了寺庙。
黄昏傍晚，小鹿提着两坛寒潭香从外面走了进来。于观南和吴净山已经没再打架了，小鹿走到厨房，两个人熬了一锅腊八粥，小鹿看了，心里叫苦，这一锅可以吃上三天。
他将酒放在了饭桌上，然后主动拿来了碗筷。
“还是小鹿好，比你师傅好，不会气我这个老头子。”吴净山道。
小鹿：“师爷您别这么说，师傅可是很孝敬您的。”
吴净山：“是呀，就是长大了，学会取舍了。吃饭洗衣也开始抱怨起来喽。”
于观南“啪！”将一盆刚从锅里舀起来的腊八粥放在了二人面前，“您就少说两句吧。”
夜里，于观南迟迟没有睡意，他显得无聊便出了房门，却看见吴净山还在祠堂守着夜。
是了，十几年了，他师傅每日每夜都在那守夜，菩提山鬼怪不多，但是西市总有一些会出没到这里来。
他走到祠堂里，看见一位白了半边头发的老人，跪坐在草团子上，双手合十诚心拜神。
他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不知怎地心里开始感慨起来，怎么就长了这么多白发了，什么时候开始连脊背都显得苍白了，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瘦了好多。心里疑问都成事实，他是真的老了。
吴净山突然睁开眼睛看了过来，他有些许诧异，但是转瞬即逝，“怎么傻站着，进来，别着凉了。”
于观南听着走了进去，他随意拿了个草团子坐在了吴净山面前，始终没出声。
“怎么了，睡不着啊？”吴净山问道。
于观南抬眼看着他，“嗯，找师傅聊天。”他的皱纹明显了好多，眼睛比以前显得更加疲惫，嘴唇干裂了。
吴净山伸手拍了一下于观南的头，于观南被突然打得缩了一下脖子，然后听他师傅道：“你啊，最近想什么呢？晚上都睡不着了。”
于观南沉默的看着他的手，手上增了新伤，指甲都灰化了，指节上起了茧子，显得格外粗糙，这双手其实一直都在护着他。
“不是，师傅今夜早点睡吧。”于观南皱了皱眉道。
吴净山身后是插着的香和被点亮了的蜡烛，还有没画完的符咒，这是他这一夜在做的事情。
吴净山顺手拿来符咒继续画着，“你师傅一把老骨头睡不了太久，倒是你，年轻人要好好休息。”
竟瞎扯。
说不上什么感觉，心里一酸，就想到了一些矫情的话，可是于观南却又说不出口。
“我帮师傅。”
吴净山也没拒绝，他拿了符纸给于观南，“呐，要帮就好好帮。”
自从于观南将衣裳送给吴净山后，他就一直穿着，一个白衣大褂的老人有其风骨，有其凡俗，有其软肋，也有其刚强。
吴净山道，“鬼怪的事情要注意安全，别受伤了，你小子最让我不放心的一点就是太容易相信人，心太软，可得擦亮眼睛看清楚些。”
“好。”于观南道。
吴净山：“还有一件事，你认了小鹿做徒弟，把他带回了这里，就得负责到底，除了教他东西也要好好护着，听到没。”
“好，我知道了。”于观南道。
吴净山说话的方式慢了下来，他一手搭在于观南画符的手上，“观南啊，以后师傅不在，你得好好把傩师一代传下去，虽然傩师至今还没有娶妻生子的，但是师傅是真的希望你能有个归宿。”
于观南：“有师傅在，有没有归宿都不重要。”
“说什么胡话，我可不要养你一辈子，咋地，想啃老了？”吴净山话里充满了嫌弃。
于观南一脸的不正经：“我倒是想啃，你让啊？”
吴净山：“想得美。”
这一天当真过得很快，屋外的雪不知不觉也积了厚厚一层，看来，明早起来还得好好将庙里上上下下都打扫一遍。腊八过后，就要过年了，今年定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