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夏夜已经开始持续高温，空气中翻滚着无法忽视的燥热。

可他却感觉到一阵阵阴冷，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般的冷气流正顺着皮肤毛孔，一点一点渗透进他的身体，直至尚有温存的心底。

明明才刚产生和时叙结交的想法，却在看到了这副丑恶的嘴脸之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在谴责自己，刚才那样的想法真是恶心至极。

想必时叙还不知道他背后有多么落魄，以时家那么严苛高傲的家庭教育，如果在知道了自己其实只是个烂泥，甚至和他交友也目的不纯后，该是什么样的感受。

是厌恶？还是鄙夷。

又或者是，和那些曾经霸凌过他的人露出一样让人自尊碎满地的表情？

光是想想那个画面，他就觉得自己的体温从指尖凉到了脚底，浑身都忍不住轻颤。

见他没有回话，男人顿时来了脾气，将手电筒往他身上使劲一砸骂道：“你妈的b崽子，老子问你话呢！翅膀硬了敢不回我？”

任屹舟还是没吭声，默默捡起已经碎裂的手电筒。

半晌，终于掀起眼皮，黑暗之中这双幽深的眸子闪着异样的色彩，如临仇敌般，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人。

孟建强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而那双可怖的眼神却能清清楚楚尽收眼底。

“你…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他忽然想起不久之前任屹舟的那次反抗，也是这样的眼神，恨不得将对方活生生打死。

任屹舟依旧没说话。

孟建强被盯了有一会儿，已经不再像刚开始那么有底气，双腿也不争气地微微颤抖，一如小时候这赔钱货被打时不敢反抗的模样。

“我、我这次叫你没什么意思，就是看你这么晚没回家担心你……”

他想起来从邻居口中听到的传闻，嬉皮笑脸道，“听说你最近交了一个新朋友？对方家里似乎还挺有钱的，真好啊，正好可以借来花花——”

“你说什么。”

任屹舟听到某一个字眼，突然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你他妈有本事再说一遍。”

“我日你……”

孟建强本想反抗，奈何自身力量被一股巧劲死死牵制住，只好改变策略。

“没没什么，我为我的儿子结交新朋友感到开心呢，你说是不是？这么多年了终于交了一个新朋友，爸爸真心为你感到开心，以后要多出去走走，交更多朋友啊！”

孟建强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和人打交道听得多了，慢慢也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人话。

任屹舟丝毫不领情，瞪了他一眼后狠道：“别动不该动的心思，否则我第一个报警。”

这话听得多了，孟建强竟然产生了免疫，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尽管报吧，反正众人皆知你是我的儿子，我这么多年积累了这么多罪行，第一个影响到的就是你。”

“我知道你从小就被其他孩子瞧不起，你也无所谓火上浇油，那要是你新认识的那个呢？”

说这话时，他的语速还刻意放慢了好些。

他闭上眼睛演出一副陶醉的神情，回忆起电视里看到的“成功人士”的言行举止，此刻儒雅的像一个君子。

任屹舟气得说不出话，也无力再和他争论，免得激怒他。

孟建强已经任性了大半辈子，面对还不完的债和躲不完的仇人，已经一地鸡毛的“家”，或许早已厌倦。

生与死，只在一瞬间。

可这样的亡命之徒，如果真的逼急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事情。

任屹舟和他打了十六年交道，即便厌恶至极，也清楚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付他急不得，反倒是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

之后的半个月时间，任屹舟都过得相当安稳简单。

每天上午在咖啡店打打零工，下午就去图书馆边站岗边学习，晚饭有时候会和时叙一起吃，有时候他有事离开，自己就一个人随便吃点。

起初还担心天天跟着他吃高档餐厅，自己每天挣的钱会不会根本不够吃饭，有几次直接找了借口说自己还有其他事情。

谁知时叙这少爷说自己天天吃那些东西早就吃腻了，想换种饮食风格，还坚持要AA。

这样一来，两人吃饭也就和自己一个人没什么区别，还可以共同研讨学习。

这天早晨刚醒过来，任屹舟就看到了班级群里狂轰乱炸的消息。

点开看，一个班五十多号人一个比一个嚎得大声，都快淹没了学委的消息。

没办法，学委只好把重要的消息设了个群公告，以便于来晚的同学都能及时看到。

【群公告：崔妍夏老师上午新增了一条作业[群文件]请同学们及时完成，并于8月29日23：59前交给各寝室长（电子版和纸质版都可以哦），谢谢配合，祝大家假期愉快~/[比心][小纠结][比心]】

点开那个群文件，是本专业的专业课基础及进阶训练题，文档足足有50页，堪比中学时期厚厚一沓的暑假作业。

难怪同学们反应这么激烈，任屹舟此时也觉得无比心累。

一味沉浸在情绪里没有用，他很快想到，自己那本专业书还在寝室放着。

就是不知道放假这么久了寝管还在不在。

任屹舟无声轻叹，点开手机给图书馆的主管发了条请假消息之后，回到微信主界面。

他的联系人不多，保持联系的更是屈指可数。

所以，在少得可怜的消息列表里，时叙的聊天框格外显眼。

简单纠结了几秒后，他还是点了进去，敲下一行字。

【111：我今天不去图书馆了。】

毕竟这半个月来都是他们两个同行，遇到突发情况肯定要通知对方一声。

对方秒回。

【时叙：？】

【111：上午老师布置了个作业，我下去去学校拿本书。】

【时叙；嗯。】

两人就没有再聊。

没过多久，时叙又发来一条消息。

【时叙：我送你？】

【111：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如果是顺路，任屹舟八成不会拒绝。

只是正好今天时叙有事，让他推掉自己那边的事情专程过来就是为了送自己一程，就太说不过去了。

任屹舟没同意，那边也没个回复，许久才闷闷地发来一个“哦”字。

不知为何，总感觉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字里藏着一点点的情绪……

他也没心思多想，背着个书包就急急忙忙坐上公交出发。

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突然就有一种不适的感觉从胃里涌上心头。

任屹舟努力让自己深呼吸调整情绪，硬着头皮下了车，来到自己抵触的地方。

一边走还一边宽慰自己，都放暑假这么久了，那些人总不至于还在学校待着吧。

他飞快跑到自己的宿舍楼下，对着铁栅栏用力拍了几下，没有任何反应，寝管应该已经不在这里了。

那就只能凭着记忆慢慢做题，希望这么久没有忘掉太多知识。

原路返回的时候，任屹舟还偶然看到了一个同班同学。

那人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就好像是发现了这个目标，但是又在放弃狩猎的边缘游走，还带了一丝……侥幸与怜悯。

盯着他看了几秒后，又快速跑开，方向像是已经规划好的。

糟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这条路已经暴露，他得赶快换条相差大一些的路。

然而，他一只脚才刚刚迈出去，就听到有道声音在耳边喊。

“站住。”

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任屹舟像应激般，使出了浑身力气往另一个方向跑。

可没跑几步，正前方又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任屹舟被逼得退后几步，双手攥成拳头微微抖动，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却搅得他浑身难受。

他知道，自己这是又一次应激了。

从高一到现在已经四年，这群人却毫不厌烦似的，从未休止对他的霸凌。

“你挺聪明的，可惜——”

“命太贱。”

为首的男生叫黄佑康，也是霸凌的一群人里势力最大、地位最高的“大哥”。

他今天穿着一身白色的篮球服，怀里揣着的篮球随手扔给了旁边的人。

“不过呢，能被我玩弄这么多年，也是你的荣幸。”

他旁边站着的男生上下打量一番后，嗤笑道：“没想到啊任同学，凭着你的几分姿色，竟然在短短半个月就勾搭上了我们校草？真不愧是你妈那个婊.子生出来的，又浪又贱。”

“你闭嘴！”任屹舟很快就被激怒。

但和前世不一样，他硬生生把自己想要动手的冲动压制住，否则换来的只会是他们更毒辣的暴打。

即便如此，为首男生依旧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只动动手指头，就有三四个粗壮的男生冲过来，把他扣在地上动弹不得。

黄佑康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一只脚踩在他的头上，又俯下身死命揪起耳朵，挑了挑眉笑道：“建议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不是什么野鸡都能和时叙那样的人并肩同行的，要点脸就骚着勾搭人家，你配不上的。”

任屹舟眼底的光亮慢慢熄灭。

他望着眼前这些人讥讽的眼神，想起他们这些年日益光彩的成绩和生活，又是一阵无力。

四年了。

他试过无数种方法，自救、他救、报警协助……没有一个有用。

同学的不待见，家长的不作为，老师的有色眼镜，都在明晃晃滋长这群人的威风。

甚至面对法律，他们都能一脸轻蔑：“你尽管举报，我家什么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动不了我的。”

起初他还会尽全力挣扎，后来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

唯一没有麻木的，只有他每次受欺负的时候，那颗不甘的心。

不管被霸凌多少次，都试图发出一丝微弱的光，只待不知何时，能有什么来帮他一把——

任屹舟渐渐合上眼睛，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在阳光之下格外耀眼。

“喂，你们在干嘛？光天化日之下校园霸凌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