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十三年,冬。
北风呼啸,天光昏暗。
燕军攻破了宛州最后一道防线。
这支精锐军队分为黑白两营,黑师重甲铁骑,白师轻装潜行,犹如泾河与渭河,黑白分明,奔流浩荡,一往无前。
寒冬腊月,春节将近,要想回家和父母妻儿过个团圆年,就得尽快收尾。因此,每个燕云士兵心里都攒着一团火,迫切地希望结束这场碾压式的战争。
哭叫声撼天震地,王孙公子与平民百姓此刻都成了亡国奴,难以区分。
天子重压之下,宁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
混着狼血的战马风驰电掣般踏过大街小巷,紧接着便是一路重物坠地的声音。
半个时辰后,骑兵们从东西侧门鱼贯而出,回归军队,像一行乌鸦融入漆黑的夜色。
凄哀的号角响彻夜空,城内火光四起。
黑压压的军队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一匹火红的战马姗姗来迟。
马背上的人穿漆黑骑装,身姿修长,握枪的手修如梅骨,气势逼人。
这人抬臂摘了头盔,露出一张明艳而无表情的脸。
晏长琛,燕王长女,上个月才满二十岁,胤王朝的将军里,数她最年轻。
城门残破,不复昔日华贵,火焰愈演愈烈,女人的瞳孔也映上了一点红光:“宛州牧及其余党,是否伏诛?”
副将是个身材挺拔的青年,名叫袁澄,左脸有一道很长的伤疤:“回将军,萧氏一族全部自杀,只有他家中最小的女儿,自幼被送去了寺院,此刻不在宛州。”
“找到她,否则京都不会善罢甘休。”
“……这仗打得真憋屈。”袁澄低声抱怨,“宛州兵衰马弱的,非把造反的帽子往头上扣,不明摆的欺负人吗?咱们上赶着给京都那帮狗王八当儿子使唤,还得被外头的碎嘴子戳着脊梁骨骂土匪、龟孙和刽子手,不痛快!”
晏长琛不置可否:“传令下去,掩埋尸体,就地扎营。”
袁澄一抹脸,大声应是。
将军账设在营地中央,除了宽敞一些,没有其他特别。晏长琛不喜奢华,治下与待己同样严谨。
后世晏长琛陵墓出土,考古学家们发现,她的陪葬物仅仅只有一杆枪。
东方泛现了鱼肚白,将领们走出将军账,袁澄落在最后。他回头,见晏长琛仍然站在地形图前,便道:“将军,我去带队巡防,您多休息会儿吧。”
晏长琛简单地应了:“行,去吧。”
袁澄的自告奋勇并没有起到实际作用。
“我的将军欸,眼看这都要过年了,咱家还等着回京去复命呢,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个小丫头啊?”绣衣的内宦总管捏着兰花指,一张嘴说个没完,满帐篷的声音都是他一个人发出来的,“不是咱家说啊,晏将军,您这做事效率也忒低了,态度消极,态度消极!这个样子可不好,这个样子怎么做得成事情嘛!”
军账上座,晏长琛揉着额角,满腹困倦:“那依大人所见,应该如何?”
祝白沐轻哼一声,细声细气地说:“晏将军,咱家当初就说过了,这地方尽是些逆臣贼子,曝尸荒野犹不为过,您非要埋尸,这下好了吧?都是无用功嘛!”
“屠城本就有伤天和,况且隆冬将近,气候寒冷,尸身难以腐烂,放到来年开春,怕是会发瘟疫。”他胡言乱语,晏长琛心生不耐,“好了,祝大人,这件事我已经派人去办了,会尽快给一个交代的。”
祝白沐依依不饶:“就算咱家等得,时辰也等不得。叛贼伏诛,多大的喜事,正好拿来作一份新春贺礼进贡给陛下。晏将军,可别怪咱家没提醒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可是个好机会。”
他眼珠子忽然一转,“对了,有件事情,将军怕是还不知道吧?”
“什么事?”
“稷下学宫要重开啦。”
稷下学宫是胤王朝门槛最高的学府,有帝王亲自聘请的儒、法、道家先生讲学。
名字叫得好听,其实就是个质子笼。
二十多年前应天川事变,北方游牧民族大肆进犯,战火纷飞,民不聊生,胤王朝节节败退,京都几乎沦陷,学宫更是第一个遭殃,葬送了不知多少王孙的性命。
后来战乱平定,国库空虚,重修的事情也就渐渐搁置。
事实证明,祝白沐此言不假。
天启二十三年冬末,周家主周渺上书请求重开学宫,以兴教化之风。
天启帝欣然应允。
次日,翰林大学士联合十多位谏官进言反对,认为稷下学宫占地过广,穷奢极欲,劳民伤财,言辞激烈坚决,就差指着天启帝骂昏君、对着周渺唾奸臣。
锦衣卫倾巢出动,十三位谏官一夜下狱,大学士狱中自尽,京都一时间人心惶惶。
而后参知政事呈上一封万言书。
“臣闻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未信而谏,则以为谤己;信而不谏,则谓之尸禄。懦弱之人,怀忠直而不能言;疏远之人,恐不信而不得言;怀禄之人,虑不便身而不敢言。所以相与缄默,俯仰过日。人臣欲谏,辄惧死亡之祸,与夫赴鼎镬、冒白刃,亦何异哉。故忠贞之臣,非不欲竭诚,竭诚者乃是极难,所以禹拜昌言,岂不为此也。”
晏长琛将万言书逐字逐句读罢。祝白沐双手抄袖,笑道:“这些天将军找寻叛贼的下落,辛苦、艰辛,咱家也都看在眼里,想了许久,发现此事其实也不是不可以通融。只是嘛,咱家有一点小事,还想请晏将军帮忙。”
数日后。
燕云十三州,燕王府。
冬意正兴,白雪深深浅浅铺了满地,殿外成片红树林趋于枯败,风一吹,叶子便打着旋儿飘进茶盏。
清晨融化的雪水用来煮茶再好不过,红枯坐到窗前的案几时,麒麟四角小银炉正好烧开,蒸腾的雾气托着花符往上飘,花符很快被打湿,繁杂细密的纹路一点一点显现出来,氤氤氲氲,是水乳似的白。
她拂开那枚花符,坐正,有条不紊地煮沏,端着一盏茶递到晏长琛手边:“殿下,您歇一会吧,奴婢给您梳头。”
晏长琛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已经有数个时辰了。
从这里向下眺望,正好能看见霁月殿。
那是燕王妃明月夜的故居。
应天川事变,燕云首当其冲,几乎全境沦陷,晏家举族战死沙场,只剩燕王一人。
后来燕王迎娶了江湖刺客组织首领明月夜,掌握了一支精锐部队,才得以休养生息,一雪前耻。
但随着晏起的出生,明月夜难产而死,燕云十三州没有人欢迎这个孩子的到来,连晏长琛也是很久很久后才看开。
明月夜的故交周渺从京都而来,将尚在襁褓中的晏起带走,与自己的孩子放在一处亲自抚养。
窗外红树林几度兴衰枯荣,如今距明月夜离世,晏起入京,也有十七年了。
晏长琛到梳妆镜前坐下,红枯细细梳理手上一把青丝,从中拣出了几根白发:“您又有白头发了。”
“吃了不少芝麻糊,怎么还长白发。”
“只是滋补,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殿下还是得调养好作息,多睡些时辰才是。”红枯拿着木梳,一下又一下地梳着,“晚上的接风宴,殿下要去吗?”
“不去。”晏长琛看着镜中的人影,“阿起呢?还在宛州吗?”
“世子心善,可这事若被人拿了把柄,怕也不好交代。”红枯拉开屉子左挑右选,择了一条发带,“奴婢近日还听到了一些流言……关于送谁去京都的,殿下怎么想?”
晏家子嗣单薄,燕王只有两个儿子,长子晏起,幼子晏离为侧妃所出。
十七年时间一晃而过,稷下学宫重开,各州牧亲王都要送儿子去读书,周晏两家站到了对立面,也是该接晏起回来的时候了。
但江湖上怨言四起,话里话外都不赞成晏起回来,意思是那克死亲娘的灾星继续呆在京都当质子也没差。
侧妃整日绞尽脑汁,巴巴盼望晏起再也回不来,让她的儿子好把王位占为己有。
晏长琛淡淡道:“无论如何,阿起都是我的胞弟,断没有送嫡留庶的道理。这件事我会亲自同父王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