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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家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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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吴芬走远了,林非从床上一跃而起,清扫干净碗碟碎片,倒进吴芬买菜顺来的塑料袋中,小心翼翼扎紧口子。怕尖锐的瓷片刺破塑料袋,她又多套了两层。

确认厨房的边边角角都打扫干净了之后,她从书包的夹层里拿出一只信封,打开它,里面躺着两张百元钞票。

这个信封藏在巧克力盒的衬垫里。王威吃完了巧克力,留下了包装盒。包装盒是个精致的铁皮盒子,封面印着英文和一个摩登女郎。好在当时吴芬一心一意八卦、吵架,忘了将它顺回家当零钱盒。

李正德这人挺有意思,自己当领导,收礼收得多了,给一个高中女生送礼,也用上了这种老江湖的手段。若不是林非已经在社会中摸爬了十几年,她怎么能听懂李厂长的暗示呢?

林非知道,这笔钱,是对她的感谢,也是给她的封口费。对于一厂之长来说,区区两百元不过是九牛一毛。但这个年代,王建一个月的工资才三百元。两百元对于普通高中生来说,已经算是一笔巨款了。对于此时身无分文的林非来说,更是一笔天降横财。

林非拿出一张纸币,剩余的放回原处,然后拎着垃圾袋,走出家门。

在楼梯上,她遇到楼下出来遛弯的阿婆,林非微笑着打招呼问好。

这位阿婆年过七十,头发早已白透,但精神矍铄,一口白牙吃嘛嘛香,就是偶尔记性不太好。她的儿女不在身边,一人独居,一心向佛。每日在家里诵经烧香焚纸,烟气香火时常飘进王家的阳台,因此被吴芬上门闹过很多次。

林非看不惯吴芬欺负一个孤寡老人,经常背着家里帮阿婆抗袋大米,做点家务。阿婆家里清净。有时候她在王威的闹腾下实在静不下心来看书,就会偷偷抱着书本跑到阿婆家,伴着阿婆念经的声音背课文写作业。

阿婆定定地看了一眼林非的脸,说:“南无阿弥陀佛。一别经年,小林善人可好?”

林非放下塑料袋,说:“阿婆,您记错啦,我离家才三天。”

阿婆似乎想起来了,不好意思地抿起干瘪的嘴唇,笑眯眯地说:“阿弥陀佛,瞧阿婆这记性,一天不如一天喽……”她拉过林非的手,抚摸她被塑料袋勒红的掌心,叹道,“你是个命苦心善的孩子,慈悲无量的菩萨会赐你福气的。”

这话林非已经听了无数遍,但每次听,心坎还是暖洋洋的。她的生活太缺爱和善意了,任何真心的关心和祝福,她都会珍而重之。

送阿婆回家,然后远远地扔掉垃圾,她快步朝市场走去。

一个小时后。

天色有点暗,客厅的灯开了。在黄色的灯光下,林非正半跪在茶几前写作业。她微蹙着眉头,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的数学题,手中的圆珠笔同时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做着演算。茶几很矮,她的姿势很不舒适,纤瘦的脊梁弯成一道弓,似乎要撑破被洗得发白的校服。

屋子里宁静的氛围被吴芬开门的大动静打破了。

吴芬挺着胸脯,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王建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

林非从题海中回过神来,一眼看到站在王建身边的男人,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来,疑惑但不失礼貌地说:”张老师好,您怎么来了?”

老张是林非的高三数学老师,兼任班主任。

上辈子,林非在车祸后和老张只见过一面。那已经是十多年后。她某次返乡的一天,在校门口遇见了他。那时的老张已经中风偏瘫。头发花白、身体佝偻的他坐在轮椅上,干瘦的手指攥着路过的小男孩儿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讲勾股定理。一边讲,口水一边从歪斜的嘴角淌到膝盖上。家长骂了他一句“神经病”,然后抱起男孩儿快速跑了,留下老张一人怅然若失。

老张的命不太好,无妻无子女,至死都是孤身一人。

重见年轻版的老张,林非有些恍惚。

老张浓眉大眼,五官周正,气质儒雅。若是摘下眼镜,则和《三国演义》里的唐国强有三分神似。他讲课也讲得很好,条理清晰,深入浅出,是林非印象中教学水平最高的中学数学老师。

但是才貌双全的老张在学生当中并不受欢迎。因为老张实在是太不修边幅了。胡子拉碴,头发油腻得打绺,衬衣领子永远覆着一层发黑的油垢。走近了还能隐约能闻见酸臭的头油味,将他的天生丽质直接打了骨折。

林非猜想,这就是老张一直相亲一直失败、年过三十五还是单身狗的原因。

上辈子,林非见到老师都是躲着走,和老张并不熟悉。

而老张显然是第一次被家长“强制”家访。一个小时前,他还坐在办公室里,幸福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就突然被大嗓门的吴芬火急火燎地拉到这里来了。

“林非,你的身体好点了吗?”老张坐在沙发上,神态有些拘谨,但关心学生的神色不假。

林非想起来,王建为她向学校请了三天病假,于是点点头,说:“谢谢老师,已经好了。”

谈完这些,生性内向的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了。林非为老张倒了一杯水,沉默地垂手站在一旁。老张见家长一直在厨房徘徊说话,没有找他聊天的意思,干脆拿起茶几上的数学作业本一页一页地翻着。

林非心脏“砰砰”直跳,不由得暗骂自己没出息,过了十八年,还是这么怕老师当场检查作业。

王建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发现里里外外窗明几静,甚至比他早上出门时还要干净。他用怀疑的眼神看向吴芬。刚刚吴芬来工厂找他时,狠狠地告了林非一状。老婆嘴中的林非和自己印象中的外甥女差别太大,王建本来就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回来的,这会儿一看,他就更加怀疑吴芬的控诉了。

吴芬在厨房里转了一圈,问林非:“碗呢?”

林非无辜地说:“你不是让我把碗洗了吗?我洗好都收起来了。”

“你放屁!你明明把碗全都摔了,摔得碎碎的,满地都是碎片。”

林非莫名其妙:“怎么可能呢?都摔了,我们用什么吃饭?”

吴芬冷哼一声,胸有成竹地说:“家里的碗有多少,我心里都记着呢。就算你收拾干净了也没用!”

一边说着,她一边一一打开橱柜的门。

她傻眼了。

碗碟整整齐齐地摞在里面。她顺着数了一遍,又倒着数了一遍。一个不多,一个也不少。

家里的碗碟都是市面上常见的款式。林非趁吴芬出门摇人,去市场买了一模一样的补上了。吴芬绝对想不到林非有钱去买碗。因为吴芬是铁公鸡,连王威的压岁钱都要想方设法掏回自己口袋,林非的手里更没可能存下钱了。

“你肯定是偷家里的钱了,年纪轻轻,手脚就这么不干净。”吴芬又跑进卧室,去清点藏在饼干筒里的钞票。

王建跟着她进了卧室,站在她身边,亲眼看着她一张一张点着零钞碎角。

清点了三遍,金额一分不少。

王建忍着怒火,问:“你闹够了没有?”

吴芬支支吾吾:“明明不是这样的。她……”

她见王建的粗眉拧到了一起,脸色沉得滴水,知道王建这回真的生气了。但她依然嘴硬:“你这外甥女心机重,会算计,今后我们可要防备着点。”

王建嘴笨,情绪一激动就说不出话来。动嘴不如动手,他一个扬手,给了吴芬一个耳光,将她直接扇倒在了地上。

王建是个没什么本事但极好面子的男人,家丑不可外扬是他的底线。他生气的不是吴芬诬陷林非,而是当着外人的面诬陷林非。这个外人还是张老师。人家是李旭的数学竞赛老师,经常去李厂长家给李旭作赛前辅导。万一他不留神把林非的情况说出来,他好不容易在厂长那里树立的形象不就坍塌了么?他做了二十年的普通员工,好不容易被提名成了库管主任的候选人,为什么这个时候她要这么多事?

吴芬被打蒙了。她侧倒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建。

这一巴掌提醒了她。最近几年日子过得太平,王建没有和她动过手。但和春城的许多男人一样,尽管老实懦弱,王建气急了也是会打老婆的。

吴芬张嘴想要哭嚎,却被王建用枕头捂住了口鼻。

“还敢哭出来?”

在王建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下,吴芬咽下了哭声。

王建扔掉枕头,抹了一把脸,走出卧室。

老张一手拿起了数学作业本,另一手就自然拿起了一支红色圆珠笔,一边批改作业,一边给林非讲解错题。他忘记了自己被吴芬“邀请”来的目的,一心一意投入自己的本职工作当中,对卧室里的动静罔若未闻。

这还是第一次,林非享受到了一对一的辅导待遇。一开始坐在老师边上还有点紧张,但慢慢地,随着老张引人入胜的讲解,她也沉浸到了解题当中。

王建见老张没有过多关注卧室的情况,松了一口气,说:“张老师,家里有点事,招待不周,实在不好意思。”

老张直起身体,伸了个懒腰,说:“林非,以后别在这里写作业,时间久了,对眼睛和脊椎都不好。”

林非看向了阳台上那个破旧的书桌和湿漉漉的床铺。

老张沉迷于数学,在人情世故上难免要迟钝一点,没有多想就脱口而出:“你平时就睡这里?”

王建连忙干笑着解释:“就是临时的,白天阳光好,晒晒床单被罩消个毒。晚上把笋干收了,重新插上挡板,又是一个好好的房间。虽然小了点,但朝南,干爽,甚至比我们主卧还要通透舒适呢。”

他又对林非说:“非非,你说是不是?”

林非点头。王建对她的懂事很满意,转身又进了卧室。

“张老师,我送你出去?”

“好啊,这片我没来过,我怕走不出去。”

这一片是老居民区,小巷里弄横七竖八,和迷宫一样,第一次来的人真的不一定能顺利走到大路上。大大咧咧的老张毫不介意当着学生的面承认自己是个路痴。

老张和林非一前一后走在小巷里。林非望着老张的背影,莫名想到了老林。和老张一样,记忆中老林的衣领也是经常窝进脖子里,穿到晚上脱下来时才会发现。

老张虽然迟钝,但不愚蠢。他看出了林非在这个家里的艰难处境,不由得对她产生了同情。他想了许多鼓励的话,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分别时,他只是说:“林非,以后有困难,记得找老师。”

林非看着他鬓角浓密的黑发,说:“好。”

这天晚上,她又梦见了老林。

老林背对着她,正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挥舞着锅铲。

“非非,来尝尝爸爸新研发的菜。”

看着面前黄黄绿绿的一大盘,小林非并未着急下筷。她用筷子尖戳着一坨黄色物体,蹙着眉间问:“这是什么?”

“广东有一道名菜叫咕咾肉,口味酸酸甜甜。这道菜沿袭了它的烹饪思路,且更清淡健康,营养更加均衡……”老林卖力地推销他的橘子青椒肉片,炯炯有神的目光落在小萝卜头一样瘦小的林非身上。

“好吧……那肯定很好吃。”

林非像吃药一样吃了几口饭菜,找了个借口跑进院子里吐了出来。

她小小的身影在树荫花丛间快活地奔跑,身后传来老林的召唤:“快回来!快回来!”

快回来?回哪儿去?

她从梦中惊醒。醒时天光大亮。

枕头上有两块洇湿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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