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别西卜派了一个魔鬼到我身边！

雷蒙德·布洛赫上个月刚过完四十二岁生日。他是法国裔的美国白人，家里只有老人说法语。在娶了个非裔的老婆之后，他又有了个棕色皮肤的女儿，全家就只说英语了。

在他女儿上中学之前，布洛赫一直都是加州理工大学的副教授。所谓“副教授”，顾名思义，不是正儿八经的“教授”。他带研究生做课题，教本科生原子物理学，还开了两门关于物理科普的选修课。就算如此，布洛赫有时候还是觉得自己在加州理工大学是混不到教授的等级了。

幸运的是，恋童的老混蛋布朗和讨人厌的阿列维都离开了。他听说布朗想要对阿列维下手，阿列维在反抗的过程中打了他，布朗滑倒了，脑袋正好摔在桌角。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布朗早该下地狱的，现在应该已经在和撒旦唱卡拉OK了。更何况他走了，就空出来了一个教授名额。无论如何，都该轮到他升职了。

经过了几个月的努力，布洛赫在那个暑假就成为了真正的“教授”。

而讨人厌阿列维，布洛赫其实对她的离开感到挺惊奇。阿列维是被破格录取的，那时候她才十一岁，站在加州理工大学的校园里，布洛赫就知道她肯定是个刺头。阿列维怼天怼地，用令人窒息的审视眼神看待所有人，仿佛校园里的一切都是笑话一样。那个学期里布洛赫一直提心吊胆，他听说阿列维和瑟斯教授（他也是“副教授”）辩论了两节课，瑟斯是去年学校从哈佛挖过来的印度裔物理学家，学校给了他一笔不菲的经费。本科生的老师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而阿列维呢？她享受着学校给她单独安排的课表，还拿了几万美元的奖学金。

阿列维终于找上了他。在他给本科生们讲“光是什么”的时候，阿列维举起了手。布洛赫（副）教授没有被恐慌击败，他叫阿列维说话，然后与她辩论。布洛赫一开始很自信，但阿列维逮住他缺失的两项数据，有条有理地说：他的推理是错的。布洛赫终于控制不住火气了，他直接宣布，禁止阿列维上他的课。

布洛赫知道，不仅仅教授们不喜欢阿列维，学生也不喜欢阿列维。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喜欢就爱找茬的十一岁天才儿童，除了恋童的混蛋。要是她不那么聪明、不那么锋芒毕露，布洛赫会说她是个挺可爱的小姑娘，让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只可惜，阿列维就是个烦人精。

但烦人精到底也是个小孩，她遇到那事时才十二岁。布洛赫在她退学之后，心里竟然有些惋惜。

好了，那个暑假真是太完美了。再见了布朗，再见了阿列维；见到你真好，教授职称。从那之后布洛赫的事业一路上升，他拿到了一个棒极了的项目，参与了一项基金，他的实验室做出了令人瞩目的成绩，拿经费拿到手软。他的女儿进了爬藤率最高的中学，他帮助她赢得了两项竞赛、拿到了五张证书，又把她送进最好的夏令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他的女儿被霍普金斯录取，紧接着他又得到了去联合国工作的机会。布洛赫成为了国际理论物理中心的顾问，他的头衔会因此闪光的。他和他老婆要一起去意大利，这是当年他们度蜜月时错过的地方，现在他们可以让这个遗憾变成完满。

到了意大利，布洛赫和老婆住了最好的酒店，去看歌剧、欣赏画展。在国际理论物理中心，他受到了主任和副主任的热烈欢迎。国际理论物理中心除了科学家之外，还有许多行政人员和秘书、图书馆和资料室，除了这里的研究，每一年还有来自各国的科学家过来交流，以及不计其数的学术会议。中心有四个常设研究组，布洛赫如今是高能物理研究组的顾问。

布洛赫去了研究组的实验室和工作室，发现只有几个人在。“其他人应该都去喝咖啡了。”主任说，“楼下的咖啡厅很受欢迎。”

布洛赫知道意大利人喜欢工作时偷懒，他们从来都不喜欢努力，或者是追求效率。

他想要见见他所在的研究组的同事，正好，他也想喝一杯冰美式。布洛赫下了楼，咖啡厅就在餐厅旁边，此刻还是工作时间，咖啡厅却还是坐了很多人。他推开门走进去，里面有人放唱片，皇后乐队精选集，现在刚刚切歌到《杀手皇后》。布洛赫走到前台，用英语对那个收银员说：“我要一杯冰美式。”

“冰……美式？”收银员一脸惊愕。

“是的。”布洛赫说。

“那你可以出门去对面那家要倒闭的星巴克。”收银员说。

布洛赫和收银员大眼瞪小眼，他叹了口气，“你们这儿有什么咖啡，随便来一杯好了。”

“好的。”收银员说，转向正在刷手机的咖啡师，“一杯浓缩。”

布洛赫倚在吧台边上，看这个咖啡馆里的人。有几个坐在沙发里对着他们的笔记本电脑，不知道是在工作还是在打游戏。长桌边有几个亚洲年轻人，应该是来交流的，他们说的话布洛赫听不懂。在一张圆桌旁边，那四个人竟然明目张胆地在玩Uno牌，他们空了一个座位，牌已经发好，他们似乎正等着那个离开的同伴回来再开始这一局。

咖啡好了，布洛赫端着自己的咖啡凑到了Uno玩家们旁边。

“你要一起吗？”四人中的一位男士问，“我们下一局可以带上你。”

“呃——我是雷蒙德·布洛赫。你听说过我吗？”布洛赫问。他没有自大到把头衔也说出来。

“噢，布洛赫？”这下全桌四个人都抬起头看向他。

“我知道你，你是那个新来的顾问吧？”其中一位女士说，“我们之前的顾问会玩游戏王，你会不会？”

布洛赫愣了一下，“呃，我会。”他陪孩子玩过。

“这就好。”大家都长舒了一口气。

你们这是什么研究组啊？布洛赫没有问出来，但还是尴尬地笑了笑，“你们的研究做得怎么样？”

“哦，我们没有灵感，所以我们玩一玩获取灵感。”

音响里上一首歌播完了，现在听前奏是《波西米亚狂想曲》。布洛赫踌躇了一下，“嘿，你们就这样浑水摸鱼吗？”

四个人奇怪地看着他。

“这样告诉你吧，顾问先生。”其中之一说，“我们要劳逸结合。你们美国人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嗯哼。”另一个说，“一个能够拿诺贝尔奖的研究，需要我们这样做。”

布洛赫叹着气，喝他那杯苦得要死的意式浓缩。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问他，“雷蒙德，你吃arancini吗？”

布洛赫心想，你们怎么就开始叫我的名字了？“那是什么？”

“一种炸饭团，里面有肉馅和芝士什么的。”

“西西里的特色小吃。”另一个人说，“佩拉去外面小吃摊买了，你来跟我们分享怎么样？”

佩拉应该是他们的那个同伴了。布洛赫无奈，却正好觉得有点饿。“好啊。”他说，“谢谢你们。”

音响里，皇后乐队唱着——

Bismillah! We will not let you go（ let me go），

以神之名！我们不会放你走（让我走），

Will not let you go（let me go），

我们不会放你走（让我走），

Never, never, never, never let me go-o-o-o-oh （Never let you go），

不会，不会，不会，不会放我走 （不会放你走），

No, no, no, no, no, no, no，

不，不，不，不，不，不，不，

Oh, mama mia, mama mia，

哦，妈妈咪呀，妈妈咪呀，

Mama mia let me go！

妈妈咪呀，让我走吧！

一杯咖啡已经下肚了。布洛赫把咖啡杯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歌词到了下一句——

Beelzebub has a devil put aside for me！ for me！ for me！

别西卜派了一个魔鬼到我身边！到我身边！到我身边！

咖啡厅的大门再次被人打开，一个姑娘拎着食品袋，面带微笑地走来了。音响里，经典的间奏响起，布洛赫目瞪口呆。几年不见，他依然能够一眼认出那个讨厌的小孩。她走到旁边，食品袋被放在那张坐了四个人的圆桌上，四人纷纷去拿里面的零食。

“布洛赫教授？”佩拉·阿列维笑眯眯的，“你怎么在这儿？”

“阿列维？！”布洛赫瞪着她。他还记得把她赶出自己的教室时的感觉——爽得要死。他现在还能把她赶出去吗？

“我是这儿的研究员。”佩拉把自己的工牌举起来给他看。布洛赫上面写着：国际理论物理中心，高能物理研究组，研究员，佩拉·阿列维博士。

这才几年，阿列维已经是博士了——布洛赫心里计算了一下她的年龄，她现在最多十七岁。天才就是这样的吗？对于科学家来说，这实在让人羡慕嫉妒。

“你们认识吗？”桌边的一位女士问。

“他是我本科时一门课的老师。”佩拉坐了下来，整理她的牌，“但是他禁止我进入他的教室。布洛赫教授，坐下和我们一起打牌吧！”

“哈哈……算了吧。”布洛赫有点尴尬，“我还有手续……”

他匆匆撤离，意识到自己的顾问生涯可能会充满艰难险阻。

接下来，他入职的最开始几天，便小心地提防着阿列维。但是阿列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除非他主动找她做什么事，就算那样，阿列维也只是公事公办。阿列维每天上午和她的同事一样上班迟到，在工作室里工作一会儿，到了十一点，全屋子的人就集体翘班午休，去楼下餐厅吃饭、去外面散步。下午回实验室工作一会儿，又要下楼喝咖啡。布洛赫心想，国际理论物理中心每年八百万美元的经费，莫非都是用来养这些闲人的？

好吧，布洛赫没过几天也融入了这种意大利式的懒惰氛围。他很快又发现，自己这个顾问变成了负责帮研究组里那些阿宅们社交的替身。

里雅斯特的研究机构很多，最近研究组要和意大利国际高等研究院（Scuola Internazionale Superiore di Studi Avanzati）合作。研究组就把文件交给布洛赫，几个科学家连哄带骗，要布洛赫去和国际高等研究院沟通，好让他们能够去新开的饭店吃披萨。布洛赫也懒得和他们辩这些，他去沟通完正好可以顺路接老婆下班了。

意大利国际高等研究院要准备着开南极科考的学术研讨会，那都是生物学家的事……他在大厅等了一会儿，等到了对接的蒙哥马利博士。蒙哥马利博士三十多岁，是一个北意大利女人，长得和南意大利人不太一样，她同时有生物学和物理学两个博士学位。她对于这次合作热情很高，这让布洛赫胸有成竹。

布洛赫看了她的团队的研究计划。关于生物电磁学，布洛赫没有特别深入的了解，他只知道那是物理学和生物学的交叉学科，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要进行合作。

看到计划里提到了克隆，布洛赫挑了挑眉，压低声音问蒙哥马利，“实验伦理审查通过了吗？”

“通过了，这个不用担心。”蒙哥马利笑道。

这次协商很顺利，布洛赫离开之前，蒙哥马利问他要不要参加南极考察的讨论会。

“我只想听听报告。”布洛赫笑着说，“似乎又有科学家提出了重新命名的问题？”

“是的，是格雷森博士。”蒙哥马利博士说。

几天后布洛赫又造访意大利国际高等研究院，来听这次考察的报告。刚一进报告厅，他就发现自己又倒霉了。报告还没开始，他看到阿列维和格雷森博士正在后排小声交谈。

“布洛赫教授。”

他原本想溜过去的，却被阿列维叫住了。

“你好，阿列维。”布洛赫板着脸说。

“布洛赫教授。”格雷森博士和他握了握手，“很荣幸能你能赏光参加我的报告。”

“是我的荣幸。”布洛赫跟他客套。但愿阿列维没有在生物学家面前诋毁他。

报告的确很有价值，第一场结束之后，格雷森下了台，轮到其他人去报告。布洛赫却发现格雷森直接坐到了阿列维旁边。

——阿列维，你懂生物学还和生物学家走得这么近，为什么不是你来找蒙哥马利博士沟通？布洛赫心里骂了她两句，继续听报告了。

作者有话要说：歇一歇，前面两章没评论，先不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