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水,身子就止不住的往下沉,眼里的光景隔了一层水波,反倒是更为明晰。鱼孩像一尾鱼一样破开水流,围在他身边转悠,亲昵地蹭着他的手。
李慎眯了眯眼睛,反手给了它……一个轻轻的抚摸。
人在屋檐下,这点他还是懂的。
鱼孩面露天真的欣喜着琢磨从哪儿开始下嘴。与此同时,李慎的另一只手使劲地剥着刀柄上的瑞云鳞和伏灾鳞。由于背上还背了一把龟息,他下沉得格外快。
此时不由得想,赤手空拳时只想拿着些物计在手,这时有了反倒却是累赘。大多事情许是都是这样。自以为少,确实少,等到有了,有时又觉得多了。不多不少,实在是难以控量。
这么一想,反倒是明白了。李慎缩手解下龟息,任由它坠向湖底。
鱼孩一时被龟息吸引了目光,伸手抱住龟息。不过估摸着应该是力气不够,被龟息往下带了好一段水深。等到抱得住了就伸嘴去咬。凶神恶煞,一脸贪像。
李慎踩水往上浮。
哗啦一声水响,李慎浮出水面。封白条就在那儿守着,一看李慎探出头就连忙把人拉了起来。
李慎浑身湿漉漉的,斜着眼睛瞅他,迎面就是给他一脚给人踹湖里去了。封白条倒是极有技巧地浮在水面,笑呵呵的:“挺有个性的啊!”
那只鱼孩抱着龟息刀似乎爱不释手,就连封白条这么个大活人在边上扑腾它都没理会,反而绕着他转圈圈。
李慎蹲在边上,把这不寻常的收在眼里,冷笑:“又是李水卿那老王八委托你的?”
封白条惊异地看着他:“诶诶,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慎继续冷笑:“还串通成愿刀给我演戏?”
封白条沉默了一下,抬起头来,有些哭笑不得:“被你套话套出来了。”
李慎也不和他绕圈子了,指了指手上的成愿刀:“你自己想想。”
封白条本来以为自己哪儿出了纰漏让人给看出来了,等到李慎说那句“和成愿演戏”,他就知道这小子只是瞎猜的。怎么会屈尊这位和他演戏,那蜃楼里的杀气可是实打实的。
“别急着喊打喊杀。我不是你义父的朋友,但确实是你义父叫我看着点你。说起来,我是……你哥哥的朋友,和你是同辈。”
“你是李独的朋友?”李慎不太确定地问道。
“李独?不不不,是……呃,现在不大好说出来,你哥的名字。不是亲哥,是你义父的大儿子,李独是你义父二儿子。”
“不是亲哥?我义父有几个儿子?”
“连你一共三个,就你最小了。当然,都不是亲生的。”
“那王二狗也是瞎编的?”
“不是瞎编的,是确有其人。不过不是你刀里的那位。”封白条一脸笃定。
说着说着就看着李慎手里的成愿刀:“行了行了,收拾收拾和我走吧。你义父应该已经在去西北的路上了。我只把你送过天取道,之后的路你义父自有安排。”
李慎在原地不动,反而昂了昂下巴:“你帮我把龟息捞上来我就和你走。本来就是你把我扔水里,龟息掉了,你帮我捡起来,两清,再说其他事。”
闭口不提封白条是被他踹水里的。
封白条也不恼:“看着长相像你大哥,这脾气又像你二哥。”
“……别扯有的没的,我义父就是这样嘱托你的?”李慎不屑,就知道义父拜托的人不是变态就是变态。
其实是他在水里扣成愿刀的鳞甲忽然之间想到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成愿刀三鳞三甲他其实都快忘了,在深山老林里,又有义父护佑,久而久之这把刀也就没什么用武之地,李慎也就没什么珍惜罕奇之感。
等到遇到封白条这么生掰硬抢的,他才回想起义父和他一笔带过的长器分阶。
刀比人贵气。
在他闻到封白条身上若有若无的蜃气之后就更加怀疑,随口便蒙了他一回。
答案此时揭晓了,李慎却高兴不起来。义父托付别人,那就是说他得和义父分开走。更何况还是自己不熟悉的地方,义父自己藏着的事,是打定主意不让他知道。
那出山干什么?还不如在藏龙山里过一辈子。如果不是刻意修行驻颜延年的术法,游鬼师和普通人的寿命没多大区别,而且由于平素接触一些阴气重的玩意儿,说不定还活不到那么久。
不自觉的便生了几分退意。
李慎晃神间封白条就开始动了,不知道他从哪里摸出一把刀,往远处用力一掷。
那只鱼孩一时被吸引了目光,他眨了眨眼睛,流露出有些烦躁的表情。再次低头咬了咬龟息,他终于松开手,像鱼一样朝封白条抛掷的刀游了过去。
封白条手疾眼快地抓着龟息上岸,隔空抛给李慎:“拿好。”
李慎伸手,凌空接过。龟息入手便光彩大放,刀身巨颤,时不时还发出声响。
李慎态度良好:“我错了。”
龟息越发委屈,开始乱颤,颤得几乎握不住。
李慎淡淡地扫了一眼另一只手的成愿:“你是想要我丢成愿?”
龟息顿时老实了。
封白条站在一边抱胸看着:“这下好了,走吧?”
李慎撇撇嘴,把龟息成愿好生在背上背好,一边背一边斜眼打量封白条:“你真是我义父委托的?”
“那是当然!喏,刚刚我把自己的刀都给扔了,这还不是真心诚意的?”封白条似乎大为震惊,摊开双手以示无辜。
李慎呵呵,心想都挺闲的,还和自己演了这么久。封白条也感觉到了李慎的不爽,笑眯眯的摸了摸他的头:“小孩子大度点,你大哥可是个大度的人。”
李慎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有些嫌弃地挪了挪步子:“那我二哥呢?”
封白条愣了愣,他二哥?嗯……李独那家伙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很自傲,关键是他那个人还很厉害。封白条摸摸下巴,看着丢刀的地方若有所思。
“你二哥一言难尽,我和他不熟。”
李慎再次打量了他一会儿,轻轻地点点头:“走。”
封白条喜上眉梢:“这才对!”
李慎懒得理他,指着邪水渊:“那你的刀不要了?”
“不要了,自会有人来捡。这鱼孩道行不浅,有东西在这,迟早会被拿走,现在不是时候。”
李慎有些怀疑的看着他。游鬼师的长器可谓是保命的物计,这么干脆地丢?他这时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还丢了一把龟息。甩了甩头,李慎反手摸了把龟息和成愿,和封白条拉开了一段距离。
封白条没有注意到这小子小家子气的动作,反而很是高兴地朝山脚下走,绕着邪水渊的一大圈几乎要手舞足蹈。李慎很不能理解这家伙的神态,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高兴。快到登山时,李慎忍不住了:“你为什么这么欢喜?”
封白条依旧笑嘻嘻的,指着天取道:“知道天取道吗?山高万丈,立此似可比肩天幕,恍若从天上借道,所以叫天取道。”
“此次出山,我没骗你,是要在这天下翻起腥风血雨。谁人不想……天下知你名?”
一字一句,咬字清晰,透着一股抑制不住的亢奋。左眼眉骨处的刀疤一时鲜活起来,隐隐透着血气似的。李慎皱眉,手不自觉的攥紧。
此非善类。
上山之路倒是乏善可陈,李慎始终抱有戒备之心。封白条一直想套近乎,时不时和李慎说一些奇闻趣事。当故事听很是不错,但是仔细想想,若是亲身经历,那可不得了。凡人哪里会有这么多精彩绝伦的种种?李慎听得不由得也是心绪翻飞,一时忘了藏龙山的山水安宁。
天地辽阔,多数人终此一生所见不过九牛一毛的微小。身为游鬼师,本来就有诸多的助力,待在藏龙山中了却此生……似乎颇有遗憾。
李慎不由得抬头,看向来时的路。邪水渊在此地看来有些模糊了,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印着满天的火烧云。再然后天地燃烧,光景皆在,神佛护佑,仙人,鬼影,礼乐,哭嚎。李慎看到了一些不是自己的记忆,良久,才从那些似真似假的图影里回过神来。
这是成愿的记忆。
李慎瞬间有些羞恼愤然,取下成愿抛掷在地,身形狼狈,风度不再。
本当是他独一无二的经历,所思所悟所感皆是一人之想!他不愿自己看到的东西又是他人的回忆,犹如画布添加笔墨,一副大作将成,偶然揭开来却发现,这画布下还有一层已是绝笔的佳作。看似是亲力亲为,实则冥冥之中,已有安排!
封白条站在他身后若有所思:“怎么了?”
李慎肩膀抖了抖,捡起刀转过身来,脸上已是不动声色:“无事。”
一时间气氛微妙,封白条刻意咳嗽两声,指了指天边,道:“天色将暗,不如就在此地歇息一晚?”
李慎席地而坐,昂了昂下巴:“点蜃贝油吧。”
封白条看了他两眼,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原来是这儿有马脚,你小子鼻子真灵。”
话毕,封白条袖子里便腾起一股白烟。再睁眼,两人已是身在蜃楼。成愿的降魂施施然站在一侧,手中扇子摇得自在。
三人站在原地冷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