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

姜藤的语气称不上和善，眉心郁结一簇无名之火，视线随意搁置，在不锈钢盆中的一团肉泥上多停留了几秒钟。

毫不犹豫拒接她来电的是他，秒接的也是他，不知怎么，姜藤嗅到一丝戏耍的恶趣味。

毕竟，江焰又不是不会干出这种事。

逼仄静谧的厨房，江焰低笑两声，从手机听筒泻出，轻飘飘地钻入姜藤耳朵，蛊而好听。

他似乎心情不错，暗悄悄勾起一丝玩心，对她拖腔带调地开起玩笑：“不就有事挂了一次电话，听你这语气，想全城通缉找我打架啊？”

语气轻佻，没有正形。

姜藤捉摸不透他阴晴不定的性子。

一旁的姑姑不自觉放缓包馄饨的动作，注意力分出一点到姜藤的身上。

若是之前，姜藤已经撂电话不搭理江焰了。

奈何姑姑视线灼烫，姜藤深呼吸一口气，忍下真想逮他的欲望，将话题重新扯回正轨，“不管你现在在哪儿，待会来我姑姑这一起吃个饭。就是鸦岗八巷口出来向右拐两条街，看到建行后再——”

“听不懂。”江焰不等姜藤把话说完，直接打断，轻飘飘的三个字可信度极低。

姜藤咬牙切齿地问：“那请问你现在在哪？”

谁知，江焰不答反问：“你要来接我？”

语调上扬，欠兮兮的，姜藤忍无可忍直接骂：“接个屁。”

结果，飞来一根擀面的木槌，轻轻敲了一下姜藤的脑袋，她吃痛的“嗷”了一声，委屈巴巴地侧身看向姑姑。

姑姑那张面善的脸浮出一丝宠溺的笑，轻言细语道：“好好跟人家说。”

姜藤撇撇嘴，她就应该把免提打开，让姑姑听一听手机里头臭小子欠揍的语气。

估计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等姜藤再次把手机贴近耳朵时，就听见江焰几声幸灾乐祸的笑，登时把姜藤压下去的火又勾起。

她声线压得低，似在威胁：“快点，你到底在哪？”

“该怎么说呢——”

“用嘴说。”姜藤内心已处于暴打他的状态。

但这回姜藤还真误会江焰了，他持手机环顾一周。

与鸦岗入目皆是斑驳灰墙的老楼不同，眼前的光景可谓是小城唯一的繁华。

四层高的商场大楼，LED屏幕循环切换广告，深灰色的玻璃映着阴沉的天，周遭亦开有多美食娱乐的店，顾客络绎不绝。

不算宽阔的广场上人来人往，有摆地摊买杂具，也有不少小孩围着卖气球的老爷爷，揪爸妈的衣角撒娇索要。

江焰的目光落在最右侧的泥黄巨石，石面上刻有四个红字，他一字一顿念出：“德、仕、广、场。”

姜藤一听，胸腔的火要冲到头顶。

拉扯半天，就他妈隔一条街？！

在姑姑眼神压迫下，姜藤咬咬牙：“在原地待着，我来找你。”

江焰目的似得逞，语调轻松，答应得爽快：“好说。”

姜藤连江焰的话都懒得听，说完就掐断，多跟他沟通一秒都是嫌自己寿命太长。

而后姜藤偏头看向姑姑，一副“这回您该满意了吧”的表情。

姑姑唇角仍拎着笑，从围裙下的衣服口袋摸出一把零碎的钱，挑了张红钞递给姜藤，“顺道带他去菜市场看看，他喜欢吃些什么。”

姜藤下意识把钱推回去，随口扯道：“您做什么他就吃什么，怎么还让他挑上了。”

姑姑先没应，顺势拉过姜藤的手，把钱塞进她掌心，然后用不可商量的口吻，继续轻声细语说：“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姑姑给他好好做一顿饭，换他以后在生活学习上多照顾你一点。”

姜藤耳根子软，受不了几句叨，败下阵来。

不过，她还是没收姑姑的钱，她也理直气壮说：“那既然是要照顾我，得我出钱。”

说罢，生怕姑姑拦住她，她立马从后门溜走。

姜藤很清楚，姑姑一个人经营一家店很不容易。丈夫在外做生意但不景气，连亏好多钱，都没脸回鸪岛。加上小孩在上小学，报了些课外补习班，处处需要钱。

当初姜藤求生欲最低，一心想寻死。

也是姑姑花了不少心思劝，就差下跪求她好好活下去。

姜藤是姜凛的女儿，姑姑觉得自己该好好照顾。等姜凛日后刑满出狱，她也算有个交代。

-

与姜藤结束通话，江焰唇边的笑未褪去。

他始终坐在广场长椅上，把手机揣进兜里。

刚刚他用左手接电话。

他皮肤白，右手抽血后，小臂留一点青紫。

随后，他起身环顾四周，想在姜藤找到他之前先去药店买创口贴，他要把这个痕迹遮挡，以免让姜藤看见。

半分钟前向母亲撒娇买星黛露气球的小女孩忽然蹦蹦跳跳地跑向江焰，走到他跟前时又露出腼腆的笑，纤瘦的小臂高高举起气球，仰头与他对视：“哥哥，这个气球送给你。”

江焰受宠若惊地看了眼气球，勾起唇道：“把喜欢的气球送给哥哥了，你怎么办？”

小女孩的妈妈刚付完钱，一回头发现小姑娘搭讪帅哥去了，登时脸上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

她向他们走去，正正好听到女儿把自己卖了，“我妈妈说，哥哥可能不听话惹女朋友不高兴，被赶出来睡大街了。”

江焰哭笑不得地挑了挑眉。

他低头扫了眼自己，白T与黑短裤略显随意，椅子一侧放了一背包，里边装着他的病历本与一些报告，乍一眼看确实真有点像被赶出来。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小女孩的妈妈颇为社死，赶忙拽过自己的闺女。

可她亲闺女执意要把气球给江焰，江焰招架不住，正准备伸手去接，姜藤快步走过绿灯，气势汹汹朝他而来，“江焰，你装什么装，就隔一条街你不会走，难道还不会问路人吗……？”

除去江焰，还有两束目光投来，姜藤声音渐弱，气势也如被冷水泼过，消失得无影无踪，转瞬间她眸中显现困惑，这是什么个情况？

姜藤不知道，自己刚坐实了一个“谣言”。

小女孩定定地看了姜藤好几眼，忽而凑近江焰，小声逼逼说：“哥哥，姐姐好凶凶喔，你快把气球给她，哄她高兴吧。”

小女孩的妈妈也没想到自己猜得还蛮准，脸上瞬间挂揶揄的笑容，拉了拉小女孩的手，轻声说：“行了，接下来交给哥哥就好咯，咱们回家吧。”

小女孩意犹未尽，走了两步还要转过身，笑着给江焰打气：“哥哥加油——！！”

“好，哥哥知道。”江焰回以一抹好看的笑，指节分明的手勾着气球底端的绳子。

只有姜藤云里雾里的世界达成。

她嫌挡在中间的星黛露碍眼，干脆向右挪一步，蹙眉盯着他，猜测说：“江焰，你该不会连小姑娘都连哄带骗吧？”

江焰没答，转手把气球递到姜藤面前，眼眸里笑意未退。

说话时尾音上扬，似在给人下蛊，“那你也被我骗一骗呗，高兴点。”

姜藤一掌就拍开他的手，指着马路对面的一座桥的斜后方，“我还没被你骗啊，就一条街，我不信你不会走——”

姜藤话未落，扭头再看向江焰时，发现他捂着被她拍开的手臂，面露痛苦状。

她心头一惊，还真以为出了什么事，但刚想去抓他的手时，又猛地回过神，半信半疑地打量他，“你又装？”

“真可惜，没骗到。”

她半信半疑，他亦半真半假。

唇边挑起的笑，极不走心，撇到姜藤眼底闪过的一丝恼怒，他反倒心满意足，主动把气球的绳子缠绕在姜藤的手腕，但也让姜藤注意到他抽血后的针口。

姜藤登时蹙眉，“手怎么回事？”

她语气携了点急切，是真的想知道，在与江焰目光相撞之际，耳边又响起陈沁今早无意说的那一句——

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的人。

所以，江焰生病了吗？

江焰垂下眼帘，缠绕好绳子还不够，笨拙地打了个还算漂亮的蝴蝶结。

在一番欣赏杰作后，他扯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日常体检而已，你怎么一副巴望我死的表情。”

一个嘴里吐不出什么真话。

一个嘴硬到底。

姜藤煞有介事地回一句：“你死不死跟我没关系，别倒在我面前就行。”

江焰低笑两声：“那不行，我要你看着。”

姜藤一时无语，乜斜了他一眼，转身嘟哝一句：“什么毛病。”

还一定要死她面前。

-

姜藤领江焰去到菜市场，一进棚内，蔬果的清香与鱼肉等的腥味混杂，耳边充斥叫卖与讨价还价的声音，耳朵鼻子都无一幸免。

姜藤决定速战速决。

随手指什么，若跟在身后的江焰点头，那她就扔进篮子。

短短五分钟，篮子已经装满了。

姜藤就开始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侧首抬眸乜他，“你到底是什么都不挑，还是压根就在敷衍我？”

对他，姜藤似乎总单刀直入地问。

偏偏这会儿江焰没有打趣逗弄她的心思，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开口问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至少是与当下的情形格格不入。

“你很讨厌鸦岗那一帮人？”

姜藤霎时间愣住，望着江焰的那一双眼里涌现探究与警惕。

但她没反问，撇过头，却不藏一丝一毫恨意。

声音冷，像冰刃。

“我恨他们。”

“所以，你一定不要扯上任何关系。”

“否则，我也会恨你。”

因为他们，她被无止尽欺辱。

因为他们，她喜欢的人丢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