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喜欢与我作对。她被琴弦划伤之后，便时常来我这碰壁，磕绊有伤，回去在阿姊面前争安慰，她好几回都将话锋指在我身上，只是阿姊信我，从不许她再胡说。

我那明辨是非、珍爱我的阿姊，她总是拉着我的手，在乐乐思过的时候，情真意切地对我说许多话，乐乐还小，阿姊无法对她说的，却总是对我说。我便冷静下来，她怎样作歹，我一点都不在意。

我确信无疑，我和阿姊才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姊妹。她护我爱我，更何况我还知晓她的秘密。

曾有几个阿姊陪我睡的夜晚，都有一个男人来造访。夜深了，我已入眠，阿姊便轻手轻脚地起身，她替我掖好被角，悄悄出去。她不知，我在她钻出被子的一瞬间，便清醒过来。

耳朵听见她关好了门，我也起身跟过去，罅开一条缝。外室只点了一根蜡烛，但我还是看到了那个男人。我记得他，阿姊接我回家的那天晚上，他也在。

我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把阿姊圈住，阿姊似也任他拉扯，他们动作太轻，说话也轻，咬着耳朵，我什么也听不见，静静看着。

之后又陆续见过几回，都是在夜里，阿姊在我熟睡之后，悉悉窣窣起身。我偷偷看他们相依相拥，那一盏烛火的微亮，总是将阿姊的脸照得温婉发光。

只有一回，那男人要扶阿姊的肩，但阿姊却推开她，但男人仗着体高，逼向连连后退的阿姊。我一把推开门，冲过去，挡在阿姊前面。

他们两个人都怔住了。

阿姊不可置信地拉过我，“阿圆、你醒了？”

男人也放下手臂，我还保持着护卫的姿态，不肯放松，“姊姊，别怕。”

男人却笑起来，阿姊嗔他，“别添乱。”

阿姊将我张开的手臂顺下来，理了理我乱糟糟的头发，“阿圆。”阿姊的表情柔和许多，“没事的。”

男人也跟着开口：“呵，你不记得我了？”

我警惕地看着他，我是记得的，但不发一言。阿姊教我，“这是……你叫，堂兄。”

我点头，要顺从地开口，男人却抢言道：“什么堂兄，叫我表兄。”

阿姊瞪着他，“徐开！”

男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看着雄武有力，他脸上深深地不悦，眉头紧皱，闻言步子往前挪了半步，我心中怕极了，怕他突然出手。但是幸好，他只是一甩衣袖，瞥了一眼我，又深深看了阿姊半晌，然后从窗户翻出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心中打转，堂兄……表兄……

身上已经出了许多汗，阿姊叫醒丫鬟烧火。热水备好了，阿姊替我脱下最后一件贴身的衣裳，纤纤柔荑，从上至下地抚我。我泡在水里，想拉她，“阿姊，你也来。”

阿姊摇头，对我解释，“他是徐开，我们都姓徐，当然是堂兄了。”

我点头，阿姊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继续邀她。

她不理，但弯腰，凑在我耳边，对我说：“阿圆，你不要告诉别人知道，他来过。一点也不能提起。”

阿姊吐气如兰，我醉醉地应了。热水从我的肩上浇下去，我感到我的体内都是这样的热流。

我第一次来癸水。

阿姊将我从水里拽出来，又着人打一桶新的热水。

一想到丝丝缠在水中的血迹，我有点害怕。阿姊抱住我，她拢紧盖在我身上的毯子，教我：“女子十来岁都会迎来的，每月小日子，阿圆不必怕。”

“姊姊也如此？”

“是。”

我立刻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但可依靠的感觉，又听阿姊道：“算日子，阿圆明年也该及笄了。”我不记得自己的生辰，阿姊便将我来她身边的那日那时选作八字。

及笄啊，已经这么多年了吗。我看向阿姊的脸，在我眼中，她一点也没有变过。我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探她的脸，“姊姊不做及笄，我也不。”

阿姊不拂我的手，任我在她的脸颊上摩梭，从眼角到唇，再滑到脖颈，我触到她的锁骨，指尖还要朝下，我感觉自己越发不清醒。

阿姊道：“不行。”

我的眼幽幽地迷离。

为什么不行。阿姊就不肯。那时候，母亲也劝过，阿姊执意略过去。小春说，女子及笄礼事关一生幸福，大小姐可真是古怪。当然这话又是我偷听到的，我没待她说完便走过去打了她。

这件事上，我和乐乐短暂地站了同一战线，但阿姊自有主张，偏不听。她以大小姐身份经营着家中产业，同行有交往的，都在差不多的日子送来贺礼，阿姊着人一件一件送了回去。

阿姊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对她的事，对我的事。我都希望她遂愿。

因此我道：“好。”

*

阿姊提前了大半年给我准备及笄，所用之物样样关心，凡是都要最好的，说成铺奢也不为过，阿姊说我长大了，一辈子一次，算不得什么。她还问我想要什么。她问过我许多回，但只有一回我回答了她。

彼时我正伏在阿姊的膝头，她身上是一件月白的衣裳，只在腰处有云气纹，我贴上这素净的衣物，道：“姊姊，我想你穿从前的裙子，给我主持笈礼。”

阿姊沉默了一会。我知道她是为前半句，我早从小春的口中听到母亲对我的笈礼不闻不问，多半是阿姊出来给我梳头。我一点也不伤心，反而觉得高兴。

看着她神色犹豫，我起身握住她的手道：“姊姊身上这件也好，只要姊姊给我主持笈礼就好。”

我是真心这样想的，阿姊不语，但也不再问我要什么。

在阿姊成日围着我转的时候，乐乐很不高兴，她表达她的不高兴愈发直接。凡是阿姊给我准备什么，她都要跳出来发火，阿姊能做到的，都会再给她备一份送过去，但乐乐还是不高兴。

有一天我在试襦裙，裁了几身，都是预备笈礼的。乐乐忽地过来，她打量精巧的裙子，又看了看一边与之相配的发钗，道：“姊姊素服素鬓，你倒好，穿红戴绿。”

我照镜子不理她。

她又在一边阴阳了几句，我道：“我听姊姊的。”

乐乐却更气，冲过来，拔了我头上的首饰，怒气冲冲地揪着我的头发，恨恨道：“你凭什么？你配吗！她是我姊姊，是我的——不是你的！”

屋子里的丫鬟都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住，回过神纷纷围过来，要制住她。乐乐的手一点都没留着力气，我的头皮生疼，但口中不露一句呻。吟。

等丫鬟把我们分开，乐乐仍然激动，“你真以为你是二小姐么？只有我才是！只有我！”

她看了看我，泪水溢出，淌了满面，“都是你！都是你……”她捂着脸呜呜地跑了出去。

我又坐下来，拿起一把梳子，慢慢地将被她揪得缠在一起的乱发梳开。我知道，她是太嫉妒我。

阿姊很快赶来，她看到地上散着的几绺乌发，怜爱地、疼惜地来看我的发间，我忍下的呜咽缓缓流出口。

“姊姊……”

“阿圆。”她安慰我，“痛不痛？来，我替你绾发。”她轻柔地吹了吹。

“姊姊。”

“嗯。乐乐她顽皮，小孩子心性。你有事，便问姊姊。”

我最终没说话。

阿姊又引我去到她的屋子，她拿出一盒首饰，“这些东西是祖母给母亲，母亲又给了我，收了好久，我也用不上，都分给你们，你跟乐乐一人一半。”乐乐不在，阿姊叫我先选。

“你不嫌，及笄的时候也可以戴。”

我摇头，我怎么会嫌弃阿姊呢。阿姊见我动作慢，便替我选，边选便边往我的髻上试着，我也在她的发间试。最朴素模样的金簪插在阿姊的头上，显得她端方明丽。

“姊姊戴这个好看。”

阿姊配合地往镜子前探了探身子，“那等你的笈礼，姊姊便戴上。”

我喜道：“好。”

及笄那日，阿姊漂亮极了。她穿了一身淡黄间白的衣裙，黄丝绦的玉璧垂在腰间，随着她盈盈的步态，一步一舞。阿姊还久违地挽了一个发髻，当下时兴的样式，髻上最显眼地莫过于那只金簪。明明姣姣，我盯着她看，挪不开眼。

母亲果然没有来。阿姊替我梳头，还替我宽衣，又替我簪钗，我向阿姊跪拜。

起身间，我看见阿姊的双眸间闪着泪花，“阿圆长大了。”

我也动容道：“姊姊。”

*

行过笈礼，我听小春说：“笈礼后便快出嫁了。”她现在说话很小心。

我的脑海中浮起从前的画面，种庄稼的汉子娶了姑娘，一个在地里耕种，一个在河边洗衣裳。新妇洗好衣裳回家，从田埂上走过，地里的汉子们便吆喝起来，嘴里说着浑话，把人羞得只管低头疾走，她的汉子也不护短，混在里面咧牙笑。

我早明白，这世间的女子都是要嫁给男人的。除了我阿姊，为她无人配得上。

对我么，嫁人，我才不。我要永远和阿姊在一处。

但是我的人生啊，我不做主。婚事很快便来了，阿姊的语调里藏着一些忐忑，她道：“阿圆，你愿不愿嫁给毅王？”

我望着阿姊，奇怪，她竟然有一丝卑微，怎么能呢？我高贵美丽的阿姊，她第二次问我：“你愿不愿做我的妹妹？”

“姊姊，你是我的姊姊。”

我向阿姊保证过的，我一直是、永远是。

作者有话要说：在0收藏的情况下下完了

我好强......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