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向往过西北的冬天，故事书里说，西北的冬日是雪的世界，而我还没有见过雪。

合上故事书，我从阁楼上爬下来，看见叔叔数了几张钱，塞进口袋里匆匆出门了。他一定又要去赶赴牌局。

很小的时候，我听家中长辈谈起过这个叔叔，四十好几了还没结婚，他的真爱大概就是牌桌上的扑克和麻将，他看见一副好牌时，眼神比《泰坦尼克号》里的主人公还要深情。

桌上没有饭菜，我找了很久，也没在家里找到任何吃的。叔叔家甚至没有厨房，他每天打完牌就顺路买一袋馒头回来，偶尔是面条，如果哪天他赢了钱，就会打包一份炒菜。

西北的夜晚是那样寒冷，炉火熄灭，月亮又淡又远，外面开始下小雪，树干和枝桠像披了一层寒霜。

后来我曾无数次地想，在我人生如寒霜般冰冷的漫长黑夜里，北辰哥就是我的月亮。我常常仰望月亮，也常常偷偷抬头看他的侧脸。

他会叫我去他家吃饭，不是很好的饭菜，几乎整天都是土豆，他会捏成猫咪和兔子，哄小孩们开心。

我不喜欢他把我当小孩，但我喜欢他用很温柔的声音说着“月高高，风淡淡，喝完病就全消散”。

在无数个身边没有他的日子里，我模仿他说话的语气，学着他的动作，变成他的性格。

人会因为向往敬仰的神明而变得和神明一样温柔，但撕开那道伤口，我仍然能看到在西北那场小雪里被抛弃的自己，我找不到吃的，我看着离去的汽车车尾，我仰望遥不可及的月亮。

人人都知道儒雅温和的洛医生，人人都没有见过破败封闭的洛寒舟。但他没有死，他还藏在我的身体里。

我在法国的灯光下摊开很厚的书，有人说文字会化身很锋利的刀，可以变成政客和文人们的武器。从前的我不懂，而此刻心脏却钝痛一片。

我读：现在，人们对死者感到遗憾，他们不能在春天的时刻里，沐浴着阳光，坐在明亮温暖的开满鲜花的山坡上。但是，死者也许在轻轻细语，讲给西洋樱草和紫罗兰，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听懂。死者比活者知道得更多。当太阳落山时，也许他们将比我们更欢快地在夜晚的阴影中游荡，那些神秘的思想，只有坟墓才知道。①

又或者我已经死去，可父母仍然对我的躯壳寄有希望，哥哥还活着，我才是那个死去的人。他们也只需要我的躯壳。

在信封里塞进去的钱，两个月后变成了叔叔寄回法国的照片。北辰哥穿着旧棉袄，低头在给弟弟妹妹捏兔子，灯光落在他垂下的睫毛上，有种不真实的遥远感。

这一年，我去往第戎求学。在这座法国的古老城市里，有一道墙里镶嵌着一个猫头鹰雕像，它的脸已经模糊，人们相信借此可以带来好运，我曾无数次对此嗤之以鼻。我不信神明，不点高香。

带着岁月痕迹的石墙在夜里黯淡矗立，我却和无数来来往往的旅人一样，鬼使神差地将手放了上去。

后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相信神明的存在。大概是因为渴望却遥远，从未得到才思之若狂，所以需要一个寄托和慰藉。

我抚摸着这个历经数不清日夜风霜的猫头鹰雕塑，从未如此虔诚。我给它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②，借此，恳求能回到西北凛冽冬夜里的某盏油灯下，继续当那个趴在桌上装睡的小孩，等着一个人轻轻开门进来，给他搭上一条柔软的红色围巾。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海顿斯坦《春天的时刻》

②出自：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