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风婉在看到苏智辉的第一眼，便觉得今天这次家访可能会无功而返。他总是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就算是对苏若雁，也是“我......我让她......如何如何......”
当然，顾风婉觉得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苏智辉作为苏若雁的父亲，虽然嘴上总是念叨着她的名字，但其实对自己的女儿不甚了解。
不然也不会东抓一把草，西和一坨泥地跟顾风婉扯皮，说了一大堆话，有用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儿。
但令人欣慰的是，顾风婉从他凌乱得不成样子的叙述中，终于还是抓住了一些关键的碎片。凑在一起，算是窥探了一点过去。
高三一班的语文老师一直是姜老师。从头培养的感情，自然是比顾风婉这个半路接手的要深得多。她大半辈子没有儿女，一双身心全部扑在了教师事业上，因此对学生极为上心。
“当时我闺女刚上高中，对......呃，对环境不太适应。”苏智辉挠挠头，将另一只手又伸得更直了些，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顾老师，你别看她高中成绩有多好，其实她初中天天耍，天天耍，结果考不起成才，只能来你们山梅高中——哦，我不是在说你们学校不行哈，你理解我的意思就行。”
“嗯，我明白。”顾风婉心中冷冷嗤笑。当父亲的就用这种语气来揭孩子的老底？况且刚才犹豫的地方，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都还不一定呢！
顾风婉现在对苏智辉是一点喜欢劲儿都提不上来，怪不得苏若雁一直不想回家。
“反正，所以呢，我闺女刚入校的时候成绩就不太好，也不想学习。”苏智辉咽了口口水，继续说道，“是姜老师去开导的她，啊当然，李老师也是知道的，那段时间你们两位经常来我家拜访。”
“当然记得。”李繁诗在一旁淡淡开口，“是段记忆深刻的时光。”
“哈哈，是的......”苏智辉大笑几声，又开始将话题扯到别的地方，“说起来，我家闺女的兼职工作也可以算是姜老师给她找的呢。哎呀，还没成年的那几个学期，姜老师就让她周末在学校里帮老师打打杂，老师——你们老师心善呐，不仅让她锻炼自己独立生活的能力，还让我闺女赚了点早饭钱。”
“确实是这样。”李繁诗向顾风婉点点头，“那个时候苏若雁同学心思又活络，手脚又麻利，帮了我们不少忙。”
“嗐，这孩子从小我们就锻炼她的能力。”苏智辉脸上洋溢着自豪的表情，“所以之后姜老师就提议让她去镇上找一份正经兼职来干。她找到那个什么......李记饭馆！对的就是那里，人家一看，豁，是个做工的好手，就要了她。”
“......”顾风婉严重怀疑苏智辉所说的“锻炼能力”其实就是把家里的杂务一股脑儿地扔给苏若雁做。
“原来是这样啊。”尽管心里头已经憋出一股火来，但她不能真的站起身去扇苏智辉一巴掌，于是只能用微笑掩饰，“昨天在饭馆遇见她，我还觉得惊奇呢，这孩子放假怎么都不回家的。”
“哈哈，现在顾老师不担心了吧？她管得好自己的。”
二人无奈对视一眼，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不想再与他纠缠下去，于是说了告别。
苏智辉这时候就像一个狗皮膏药一般，非要把两人送到村口。李繁诗好说歹说，终于是劝住了他。
“哎哟，忘记了！”苏智辉靠在门边远远地向二人喊道，“李老师，顾老师，下次来的时候记得提醒我给你们拿点儿水果走啊！”
李繁诗头也没回，摆了摆手，嘟囔道：“喊那么大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好心。”
在她们身后，苏智辉逐渐收敛起笑容，“砰”的一声关上门。
林若烟从卧室里出来，眼眸低垂，她站在那里，像是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
“今天做的还挺好。”苏智辉对林若烟的表现很满意，“那手臂，没让外人看见吧？”
“嗯。”林若烟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字来。
“行，看你那样子也不敢。做饭吧，我饿的慌。”苏智辉打开电视，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优哉游哉，“要不是应付这什么狗屁家访，老子今天下午早就在牌桌上赢了一圈了！真扫兴......”
......
“李老师，要不让宋老师过来接您吧。”摆脱了满嘴放屁的苏智辉，顾风婉感觉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还有点儿时间，我想自己走回学校。”
“没事儿，我也走路，就当锻炼锻炼了。”李繁诗伸了个懒腰，腰间的骨头咔咔做响，“每次去苏若雁同学家做家访，我都感觉自己这一身老骨头要在那里坐化了。”
“真不想有第二次。”顾风婉颇有同感，“那个苏智辉......苏若雁爸爸吧，实在是太......”
太招人恨了。那张油腔滑调的嘴皮子，那种看似卑躬屈膝实则高高在上的态度，那副对自己妻子宛如佣人一般呼来喝去的模样，都让顾风婉想一字典给他砸过去。
“你就说，苏若雁在这种家庭里，那性格能长好吗。”李繁诗拍了拍顾风婉的肩膀，“所以别伤心，你现在知道了吧，苏若雁她针对你，并不是因为你不好......”
“我明白。”顾风婉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道，“她只是太想念姜老师。承认我的存在，就是承认姜老师的不存在。她放不下。”
“嗯，慢慢来吧。”
坑洼的泥土与不规则的碎石拖慢了二人的脚步。道路两旁幽深的，看不见尽头的树木仿佛黑洞一般，盯得久了便让人想要一头栽进去，然后滚落到不知名处。
“从万福村走到山梅高中，比从小香镇走到山梅高中还要远啊。”石子硌在顾风婉脚下，让她感觉一个不小心就要崴脚。
“以前都没怎么走过这种路吧？”相比起顾风婉，李繁诗脚下的步子就要稳得多，“像你适应宋达的面包车一样，这路多走几次你就不会感觉崴脚了。”
“嗯”顾风婉回应，“其实我小时候在老家，光着脚走泥路。”
“现在变成成年人，反而没有小孩时期走得好了。”
“正常正常。”李繁诗难得开了个玩笑，“都说高中是一个人身心的巅峰时刻，到了大学开始萎缩，进入社会就正式退化完毕，成为一个只想躺床上的软体动物。所以，像现在这样重新进化出四肢，还是得费一番功夫的。”
“那我周末有空就去爬山。”顾风婉抬头向远处望去，“反正这儿最不缺的就是山。”
“可以啊，要是那个时候我也有精力，你可不能不喊我，我年轻的时候每周都爬一次呢。”李繁诗笑道，“对了，记得喊上你那三个室友，尤其是小宁，主食吃一大堆，零食也吃一大堆，刚入校的时候还要运动运动，现在......哦，虽然现在她也在很有活力地到处乱窜，但只待在学校里也不是个事儿嘛。”
“当然。到时候拖我都会把她拖出去的。”
“对，对，你们年轻人就该多活动活动。”李繁诗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袋，惊叫一声，“哎哟！”
“怎么了？”顾风婉忙去查看她的周身，没被虫子咬也没有崴脚，“李老师，您脑袋疼吗？”
“什么脑袋疼，我是想起来要给你说什么了。”李繁诗微笑道，“你刚刚说爬山让我想起来了。咱们班的学生在学校后山给姜老师造了个墓，他们周末的时候有可能跑上去祭拜，拿点水果糖啊半包饼干啊之类的。但是我们都不知道位置——那群小兔崽子口风紧的很，一点儿都不肯透露，我们也没什么时间去看。”
“以后你要是想去爬山，说不定能找到哦。”
顾风婉一愣，姜老师的身躯肯定是不在孩子们做的墓里的，所以她开口问道：“孩子们造了个衣冠冢？”
“什么衣冠冢嘛。”李繁诗摆摆手，说道，“遗物都被姜老师的家人拿走了，他们造的必定是个空墓，也算给自己留作一个念想吧。”
“嗯......我知道了。”
当二人走回学校，太阳已经要落下，半边天空被染成金色与橘黄色。
顾风婉与李繁诗的宿舍不在一处，二人点点头算是作别，但她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身对李繁诗问道：“对了，李老师，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正要开门的李繁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怎么了？”
“......我能问问您在这里教书多久了吗？”
李繁诗一歪头，像是在思考问题的答案。
随即，她用最温柔，最温柔的语气，对着顾风婉说：“山梅高中建立了多少年，我就在这里工作了多少年。”
“并且我将在以后——无数的日子里，永远地在这里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