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我看某人是忘了在小卓老师面前张牙舞爪的样子。”程雅书喝了一口热茶，“好了好了，还是快吃饭吧，回学校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要处理。我们这群年轻劳动力再不回去啊，祝老师就要急得自己去打扫教室了！”

“那可不行。”宁思雯立马坐了回去，开始扒拉碗里的菜，“祝老师的背都已经那么驼了，再干点重活，整个人就要弯成熟透的虾子了！”

顾风婉知道程雅书口中的祝老师是谁。曾经和张彤在网上聊天时，她向自己介绍过的，是山梅高中的校长，祝梅山。

张彤聊起她时，言语间都充满了敬佩之情。这所高中当初是祝梅山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学校里的第一批学生也是她一个一个从家里拉过来的。建校初期，学校里没有多余老师，于是她既是数学老师，也是语文老师，英语老师，其他科老师......她并不擅长所有学科。

所以在这深山腰间，在突兀矗立于群木之中，挂着“读书便是出路”六个大字的这栋建筑里，有一盏灯从白天亮至深夜。山梅高中建校五年以来，从未断绝。

饭局的后半程，众人都卯足了劲将食物往自己嘴里塞。快速把一盘盘菜席卷光之后，宋达将车开到饭店门口，接其他人上车。

“小婉，不晕车吧？”张彤问道。

“不晕。”顾风婉回。

“那就好。”张彤神秘地笑笑，递给她一小瓶风油精和一个塑料口袋，“拿着吧，以防万一。”

“......行。”顾风婉虽然很想硬气地拒绝，但奈何其他人都以一种神秘莫测的微笑看着她，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寒假又来吃饭啊，老师们！”饭店老板在门口朝着越发跑远的面包车喊道。

出了镇，那些街道两旁的人潮喧闹声便被远远甩在后面，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点。灰色建筑慢慢淡出视野，愈发浓烈的绿闯入眼帘。

不知道是在哪一条分界线上，小香镇与他们正在驶入的大山完全隔绝了。像是有一把大斩刀自天空劈下，毫不拖泥带水地将大地分成了两半，一半幽绿的高山，一半灰黄的平原。

若说刚开始的路程，他们还行驶在平整的水泥路上，路边偶尔能看见行人扔下的垃圾，或是搭火烧柴的石堆。那么从那条分界线开始，这些拥有人烟气的东西陡然消失不见，艳丽的野花与强韧的杂草招呼着外行者的到来。

顾风婉看向窗外，向上，向上，向上，再向上。那山沉默着，低垂的眉眼无情，威严不可平视，只许她仰望。

“脑袋，脑袋收回来了顾老师。”宋达看向后视镜提醒道，“你半边身子都快探出去了。”

“哦哦，不好意思。”顾风婉回过神，坐正了身体。

“我们得把车窗摇起来了。”张彤边说边做，“小婉，友情提醒一下，你可以抹点儿风油精了哦。”

“好。”顾风婉沾了一点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不过放心吧，我真不晕——啊！”

因为注意力全在手里的小瓶子上，顾风婉随着剧烈的颠簸在车内体验了一把短暂的滞空——以脑袋撞在前靠背上为代价。

“恭喜你，跨过第一道门槛——的前面的小坡上了。”宁思雯郑重其事地向顾风婉说道，“坐稳喽！”

顾风婉还没来得及反问她，接二连三的颠簸便让她把话语硬生生咽进了肚子里，还是坐在一旁的程雅书一直帮她稳住身形。

车外溅起尘沙，顾风婉明白了为什么要关车窗。

“这这这段段路路路怎么这这么抖抖抖抖啊——”顾风婉看向其他人，一个个的屁|股像是钉在了座椅上一般，上半身随着车身的抖动而轻轻摇晃，就像是随浪的海草，柔软而富有节奏感。

“人车合一。”宁思雯故作高深，“这便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境界，人车合一啊！”

“完完完全全不不不不不行行行啊啊啊——”

顾风婉颤抖的声音在车内回响，引来众人善意的笑声。

当面包车停在山梅高中的校门口的时候，顾风婉已经有些头昏眼花。无暇顾及周围的翠绿景色，她被程雅书扶着，颤颤巍巍地下了车。

“还好吧？”几人站得开了一些，给顾风婉留出充足的空间进行呼吸。

“我不晕车，不晕，我真不晕......呕......”顾风婉急忙撇开程雅书的手，跌跌撞撞地蹲去路边。卓向阳在后车座的口袋里摸索，揪出一瓶漱口水，用纸巾擦了擦瓶口，递在顾风婉面前。

“可以，用这个。”

“......谢谢......”顾风婉感激地接过来，用一只手在下巴下面接着，隔空将漱口水倒入口中。

“小婉呐。”宁思雯搭上她的肩膀，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欣慰地说道，“没关系，多来几次你就熟悉了。”

顾风婉面容憔悴：“你们这几年......都这么过来的吗？”

“夏天暴雨，从学校到镇上的路就会变得崎岖，坑坑洼洼的。”宋达将她的行李从车上拿下来，点燃一支烟，“有时间的话，我们会一起去给路填填土。这路太考验我技术了。”

“真是辛苦了。”顾风婉站在原地吹了一会儿风，感觉头脑清醒了几分，那股堵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的难受感也逐渐消失不见。

“祝老师——我们回来啦——新老师也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啦——哦不对，除了她有点晕车——”宁思雯扯着个大嗓门呼喊，不多时，教学楼内陆陆续续探出几个头来，与顾风婉打招呼。

一个瘦小枯槁的人形从一楼走出来，她单薄得犹如月光下的影子，对顾风婉伸出的手却像棕绿色藤蔓一样坚韧。

“祝......祝老师。”顾风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小跑过去握住她的双手。

粗砺又柔软，指甲修剪干净。虽然摸上去骨节分明，但却并不脆弱，反而有一种水土的润厚之感。

像母亲。顾风婉心想。

祝老师便是这里的母亲。

祝梅山笑得很是慈祥，她上上下下打量着顾风婉，领着她往一排小平房走去。

“行了，你们几个，还要呆站多久？快上来打扫卫生！”教学楼上，带着黑框眼镜的中年教师奋力挥臂，“咱们的暑假已经结束了，祝老师给你们放的假也放完了，可不能再懈怠！”

顾风婉拖着行李回头看去，张彤一行人已经开始提着铁桶扫帚往教学楼里走去。

“这里是咱们的教师宿舍，比较简陋，那张床就是张老师的，你睡在她对面。”祝梅山带着顾风婉推门而入，房间里面比她想得还要干净整洁。

“那两张床是宁老师和程老师的吗？”

“嗯，你们四个人住。”祝梅山将有些褶皱的床单抹平，“看看，有没有什么缺的漏的，我们都尽量满足你。”

一张长桌，两张上下床，两把水壶。角落里安静伫立着一把摇头风扇，其他东西大多都是老师们自己带来的物品。

顾风婉是下床，床单被套枕头都是新的，上面垫着一张塑料纸放着未拆封的洗漱用品和一双凉拖，底下还有一双不知道出自谁手的棉拖鞋。

祝梅山看顾风婉一直盯着棉拖鞋，便在一旁解释道：“这是以前一位学生的奶奶做来送给我的，一直没穿，想着送给你这个新老师，物尽其用嘛。这里不比城里，冬天开空调有暖气。如果不想要的话，我就让宋达再去镇上买一双新的来。”

“不用不用。”顾风婉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既然我决定来山区支教，对这里的情况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学校不用这样优待我的。而且这双棉拖看着就很暖和，我正好没带，谢谢祝老师的礼物。”

祝梅山温和地笑着，言语里尽是欣慰：“咱们这儿穷乡僻壤的，老师少，学生少，环境差，招聘信息挂在网上，五年来也才堪堪有了这么十几个人。能有你这样的新鲜血液加入，大家都很高兴，都想对你好。”

“那我可得努力一点，不能辜负大家的信任才行。”

“好，有这样的劲头就是好的！”祝梅山将顾风婉的手轻轻握住拍了拍，“把行李和包先放下吧，我带你去学校各处熟悉熟悉。”

二人一路上边走边聊，顾风婉看着这些饱经风霜却并不破败的建筑，心中越发敬佩这群坚守在深山中的老师们。

与大城市里的高中比起来，这里可以算得上极其简陋。一栋三层高的教学楼，和一栋新修的宿舍楼，便是整个学校里最高的建筑。操场是水泥地，一位老师正弯着腰用油漆填补被搓掉的起跑线。食堂是个大平房，和学校的仓库紧挨在一起，里面的桌椅看上去像是直接从农村露天酒席场地上拖来的大圆桌，贴有学生名字的板凳靠在墙边，一排排放的整整齐齐。

“我们下一步的计划就是买够宿舍床位，修新的塑胶操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