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梅，中，学。”顾风婉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那里新来的支教老师。”

“啊呀！”司机惊叫起来，后知后觉自己这样并不礼貌，又向顾风婉道歉，“不好意思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吧......阿姨我很佩服你。现在还愿意来这种山沟沟里教书的年轻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喽。大多数人嘛，来了走，走了来。几年下来，能够一直留在那里的老师也少之又少，唉。”

顾风婉尴尬地笑笑，心想“我也是那来了走走了来”的其中之一。她转移话题道：“之前都没怎么看过小香镇的电子地图，现在才发现原来这片地区有两所高中啊。”

“对的，对的，没有错。”司机将音乐调得小声了一点，“不过两个学校离得还是很远，不然也不会在镇外单独又修一个高中了。”

“是因为有些村子离小香镇实在太远，孩子们上下学非常困难吗？”顾风婉问道。

“是这样的，看来你还是做了不少功课嘛。”

“一点点，一点点而已。”顾风婉颇有些难为情，她要是真做了一百零一分的准备，也不会连有两所中学都不知道了。

“反正好几年前吧......”司机点起一根吸烟，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回忆道，“有好几个村子是在山那边的那边，离这里很远很远。就拿最近的一个村子来说，叫什么来着......哦对，万福村，从万福村徒步走到山梅高中，都要一个小时。”

顾风婉深吸了一口气。

“那岂不是说，这几个村的孩子基本上每天都要六点起床？”

“六点？”司机笑道，“太晚了。孩子们很多都是四五点起床，然后走山路走那么个一两小时，也许中间还要过个桥。如果遇上山雨，道路变得泥泞，他们还得再起早一点。”

车子驰过一片连续的小土坡，顾风婉被颠得左摇右晃，她抓住车把手，堪堪稳住了身形。

“有一次，我从那里接一个学生来镇上看伤，你猜怎么着？那孩子因为前一夜的大雨，山路变得又湿又滑，他自己也走得急，来学校的路上狠狠摔了一跤，半边身子都是脏水和污血。后来我听说，他摔下去的时候幸好偏了头，那树杈子离他的眼睛就只有一厘米。这要是戳进眼珠子，他得瞎一辈子。”

顾风婉有些沉默，她感到有些冷，默默将车窗关上。

“哎呀，不伤心，不伤心。”司机瞥了一眼顾风婉，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我记得山梅高中为了这个事情，一直在修学生宿舍。哎对了，这个新学期就完工了呀！”

她看出顾风婉的情绪有些低落，特地换了首轻快雀跃的曲子：“有很多人都在帮助孩子们。老师，干部，甚至是网络另一头的普通人们。放宽心，孩子们的境遇会越来越好的！”

“嗯。”顾风婉点头，“真是谢谢您，告诉我这么多事情。”

她低垂着眉眼，这样就没人看见她眼里的羞愧。

顾风婉突然觉得自己的做法很儿戏。只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想逃离城市”的理由，她便一拍脑袋决定来山区支教——哪怕这好几月里，她的想法从未动摇。

但扪心自问，她并非全心全意为了教导孩子们而来。这个看似高尚的选择中，包含着一点点她自己的私心。

顾风婉并不是不知道山区孩子求学的困难。从小到大，那些报道出来的新闻她不是没了解过。学校组织的捐款活动，她每次都是提着满满当当的衣服书本放进去，捐的钱也一定是班上最多的那一个。

但那时候太远。她与这些事情，隔着重重叠叠的高山，隔着高耸密集的玻璃窗大厦，隔着只需要十几分钟就能从城这头跑到城那头的呼啸汽车......以至于当她再次看向这些事情的时候，脑海里的印象弱化到只有两个字：苦难。

苦难。精准但却笼统的字眼。等她在柔软的大床里睡上一觉之后，这两个字也从脑海中剔除，一切有关的事情便都抛诸脑后。

“呼......到了，下车吧。”司机喊醒正在神游的顾风婉，“先别想那么多了，填饱肚子才是要紧事。这路嘛一步一步走，饭也一口一口吃。对了，记得我说的啊，李记饭馆的糖醋鱼，一定要尝试一下啊！”

将顾风婉带进小镇后，司机并未做过多停留。她从车窗伸出一个小旗子晃荡，她的话语也跟着晃荡。

“好——”顾风婉拉长了声音回应她。

在有些寒冷的夜风中，顾风婉拍了拍自己的脸。

“既来之，则安之。”她念叨着，“这个时候反悔，那可就真是不负责任了。”

如果说在来之前，她想着要用百分之百的努力进行工作，那么现在，在这长达两年的支教时光里，自己一定得发挥百分之两百的努力，才算对得起山梅高中的孩子们。

顾风婉是个很会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人，在短暂的打击之后，她重新鼓起勇气来，哪怕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也阻挡不了她轻快的步伐。

小县城里的旅馆并不拥挤，顾风婉很快找到了自己比较心仪的一家，将东西放进去之后，向司机阿姨给她说的李记饭馆走去。

这是一个成年人只需要二十分钟便能逛完一圈主路的小镇。李记饭馆开在小镇广场的一个转角处，此时正有许多老太太在一旁跳着广场舞，售卖蔬菜水果的摊子也还热闹着，路灯下人影错落，欢笑声不绝于耳。

顾风婉来得迟，店里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客人。

“哎？美女，几个人？看看菜单，有没有想吃的？”坐在最里面扇着扇子休息的服务员看见来了新客人，赶忙拿着菜单小跑过来，“我们这儿糖醋鱼可是招牌菜哦。”

“就我一个人吃。”服务员的热情让顾风婉看向后厨的眼睛拉了回来，片刻后，她指着单子上的几道菜，“那就糖醋鱼，紫菜蛋花汤，炒青菜。”

“好嘞！我们马上给你做。”她用笔飞快地在本子上记下，掏出系在腰间的抹布，再次将桌面擦得锃光发亮，还边走边说，“坐这里吧，我把电风扇给你打开，醋瓶子旁边放着的是一次性塑料围裙。”

“好好，谢谢谢谢。”顾风婉连连点头，“怪不得司机师傅要推荐我来这里吃饭呢。”

“那可不，咱这儿服务一流，菜品一流！”服务员从后厨探出头来，露出一口大白牙。

“这也太会自来熟了。”顾风婉在心里想。

又有几桌人结账离开，清洁阿姨提着一桶水卖力地开始拖地。

“还没好吗？”顾风婉出声轻轻催促。虽然不是很急，但她到底是有些饿了。

“来喽，等下就来！苏妹儿，碗洗完了？那正好，你来把蛋花汤和炒青菜端给三号桌的那个客人。”服务员放下给主厨拿的新盐，又溜到水池子旁边，“我现在手脏不好端菜，你快去你快去。”

“知道了。”女孩儿沉沉点头，将放在桌台上的菜品端了出去。

汤是用不大不小的碗装上的，炒青菜也是小盘，正好够女孩儿一手托着一个。

埋头刷手机看新闻的顾风婉闻到一阵油香，她缓缓抬头，正好与女孩儿四目相对。

“您的——”话语后半部分随着女孩的脚下一滑飞奔出去摔碎在墙上，她下意识将炒青菜重重搁在桌上，却来不及稳住蛋花汤。

“小心小心！”顾风婉急忙站起身，一手握住汤碗的边沿，另一只手紧紧攥住女孩的肩膀。

为了不让汤水弄脏客人的衣服，女孩在稳住身形的时候都尽量将蛋花汤往自己这边倾斜。此时的她，手上肩上裸|露出来的地方已经开始烫起了红痕。尽管声音微弱，但顾风婉还是听清楚了一声闷哼。

“啊呀啊呀！对不起！对不起！”已经走到店门口的清洁阿姨急忙返回过来，嘴里连连致歉，“我拖地的时候没把这儿的水拖干净，实在不好意思，给你们赔礼道歉！”

在后厨忙活的服务员和厨子听到外面的动静，双双探了个脑袋出来，前者还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这个“事发地点”，左左右右扫视了一圈，发现三人没什么大碍后松了一口气。

她将女孩推进后厨，从兜里掏出几张钱来，嘴巴像个连环炮一般一字不停：“快快快，去水池子那边冲冷水。王阿姨，拿这钱去隔壁药店买支烫伤膏过来。美女不好意思啊，没烫着你吧？这样，这盘素菜我们就当送给你，不收钱了，怎么样？”

“啊......”顾风婉好几次想打断她的话，告诉她自己其实没生气，但看着对方殷切的眼神，她只好硬生生地将之前的话给憋了回去，“好，那谢谢你了。”

“哎，是我该谢谢你才对。”服务员笑嘻嘻地说着，弯腰将洒在桌上的汤水擦拭干净。

顾风婉时不时看向后厨，只可惜她这个位置只能看见水池旁边的一截衣袖：“她没事吧？刚出锅的蛋花汤能把人烫起泡，更何况小孩子的皮肤又比较细嫩。”

“美女你不用担心。”服务员摆摆手，“咱们山区孩子主打一个皮糙肉厚，这点伤算得了啥？”

说话间，主厨端着最后一道糖醋鱼走了出来，还给洒得只剩半碗的蛋花汤添了一大勺：“菜上齐了，饭就在旁边，吃高兴啊！”

匆匆离开的清洁阿姨又匆匆返回，服务员拿着烫伤膏走进后厨，女孩正埋着头，一次又一次沉默地将浸湿的手按在泛红的地方。

服务员将烫伤膏递了过去。

“我不要。”她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