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小时的车程，内田健次郎一刻也不敢休息。到达静冈时，天已经黑了一半。上车前他试了前妻的好几个联系方式，总算把女儿的近况转达了过去。坐过内田先生的车的朋友都知道，这对父女对速度与激情的向往，绝对是有血缘联系的。
他赶到学校门口，真理也被一个自然卷头发的女孩领出来了。可能是退烧了，因为真理正在吃一大块儿巧克力，看到爸爸还用力挥了挥手。
内田健次郎先向那个女孩郑重地道了谢，拿了一袋水果交给她。对方落落大方，高兴地接受了。真理也挽住父亲的手，把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好累啊。”她喃喃地说，“不过我得了第一名，奖金有六万日元呢。妈妈的公司还会额外给我奖金，因为我代表他们旅行社……”
内田健次郎很想责备她一通，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到家再说。真理早已经察觉到父亲的想法，率先认错：“对不起，老爸，我不应该逞强的，我没有关注自己的身体状况，结果生病了。”
“和我道歉没有意义，我感受不到。”
“可是……我是因为打扰了你的休息时间才道歉的。”
真理垂下眼睛，“虽然你不表达，但我知道，你也会嫌我麻烦。”
“真理，有很多事情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我知道的。”真理缩到车子的后座上，“因为你是我父亲，我才会把这样的事实说出来。然后你会内疚，然后你就会更爱我一点。”
“我……好吧，我会的。”内田健次郎叹了口气，“你妈妈知道你发烧了，幸好我没有买移动手机，不然现在我们就要吵起来了。”*
“认真开车吧老爸，小心别走错路哦。”真理打了个哈欠，“我浑身都疼……先休息了哦。”
内田健次郎不再打扰女儿，认真地回忆着路线，沿原路返回山梨。真理侧躺在后座上，枕着胳膊，闭上眼睛，却再也睡不着了。
闭上眼睛，三井撑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就会重新浮现在眼前。
人家只是拿个毛巾而已啦。真理重新睁开眼睛，破破烂烂的面包车椅背让她结束了医务室的回忆，却让她想到更多的事。
年轻时的父亲对待她并不谨慎，为了和朋友出去玩，经常拿着打包的便当或者快餐丢给后座上的真理。除了真理，父亲的很多朋友也会坐在车里，狼吞虎咽地吃下简单的晚饭，然后赶最早的时间去迪斯科舞厅、球场或者台球室。他们倒不会真的忘记真理的存在，天热的时候，他们也会把她抱出车，让她感受一下成年男性的快乐——比如篮球。
对未成年的小女孩来说，和比她高了两倍的大人一起打篮球根本不快乐！在球场饱受挫折之后，她宁可躲在车里玩图画书。为了给书的每一个角落都涂上颜色，她经常把书按在椅背上，这样就可以完全把它们平铺开来，用力戳笔尖也不会弄脏裤子。
不知道是洗车服务不够给力，还是老爸太懒太粗心，那些颜料的痕迹至今留在粗糙的布料上。
“对不起哦，老爸。”
“你还没睡吗？”内田健次郎的手依然稳稳地放在方向盘上，“吓我一跳。突然说这个，又怎么了？”
“我是一个发现自己被爱就会很任性的人，感觉慢慢的，爱我的人也会开始讨厌我。”
“谁知道呢。”内田健次郎耸耸肩，“不过我永远不会讨厌真理的。”
“那是因为老爸觉得很抱歉吧。”
“不矛盾啊。”内田健次郎没怎么仔细思考女儿的态度，只是凭借本能作出回答，“因为觉得对不起你所以很爱你。”
“好肉麻！”真理坐起来，爬到前面的位置，“这么轻易就说了爱什么的，老爸果然很轻浮。”
“啊，是的。”内田健次郎点点头，“不过最先说这个的是你，所以真理的轻浮更胜一筹。”
“就是因为有你所以我才这样呢。”
“不是缺点吧。”内田健次郎顺着后视镜看到真理的表情，她并没有那种想要开玩笑的坏笑，反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让父亲思考起女儿的想法，“怎么，被男性骚扰了吗？”
“没有。”真理还是那种深沉的表情，“也没有骚扰男性。”
“那就怪了，你干嘛想这种问题？”
“对不起哦，老爸。”真理再次说了句道歉的话，“我其实经常撒谎。”
“其实还是被骚扰了？骚扰别人了？”
真理沉默着。内田健次郎也静静地等着，如果女儿不想说，他也不会过分追问。
“骚扰别人了，他可能觉得很困扰吧，但还是没有疏远我。”
“那他就没有觉得困扰。”健次郎微微一笑，“否则他不会忍受你，就像我一样。”
“你是根本没得选吧。”真理把双手探过来，搭在父亲的肩膀上，“没能阻止我出生，就只能这样咯。”
“不是哦。”父亲轻描淡写地否定了真理，“其实……甩下你不管的代价是很小的。但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觉得，能把你养大真是太好了。你是不是想从我这里听到一些认可，好让你在恋情中有点信心？”
“这个嘛……”真理重新闭上眼睛。如果当时的三井再近一些，她可能就看不清他的脸了。但是那样的话，手就会碰到他。
是这样吗，喜欢？
“我也不知道。他问过我是不是喜欢他，但是我不知道。我甚至有点讨厌他。”
“讨厌？那么你有两种可能——真的很喜欢他，只是稍微有点喜欢他。”父亲的语气里含着笑意，“但绝不是毫不在意。”
“那你很讨厌妈妈呢？”
“讨论的是你，不许岔开话题。”
面包车突然一个急刹车，路上被车灯照亮的大鸟拍拍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内田健次郎紧张地抚了抚胸前，“吓死了，差点撞到。”
“还是撞到了。”真理指指侧视镜，上面留下了一抹血痕。
“好在不是很重的伤。”内田健次郎看了看侧视镜的情况，松了口气，“而且它也飞走了，应该没问题。”
他们重新启动车子，车子安静地行驶在公路上。开着开着，内田健次郎重新开口，回答了女儿的问题：“我希望你妈妈能幸福，但不希望她真的那么幸福——比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幸福。”
“我不再讨厌她了。”
他抬起眼睛，真理已经托着自己的下巴，头一点一点的，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回答。
“可是，在我心里，还是宁愿讨厌她。等我发现最后不是讨厌，只是很在乎之后，那种感觉也慢慢消失了。我不知道你将来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但……做好准备吧。”
健次郎有点想抽根烟，就像那些朋友一样。不过，因为木村之前非常讨厌烟味，所以他戒烟太久，车上已经没有任何含尼古丁的东西了。从车窗的倒影瞥见自己隐约的影子，他一时间感慨万千。
“我年轻的时候，可从来没想过会变成现在这样。真理……人生是这样的。”
等真理再次醒来时，她已经躺在旧居的榻榻米上，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她的脸上，像往常一样将她唤醒。
父亲在楼下，隔着电话和人吵架。听筒的声音放得很大，真理能听出来那是母亲。不然还能是谁？
“因为是你自己的问题所以责怪不了我了吧，木村。”父亲的声音里带了点小得意，“现在也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这个暑假就让真理呆在山梨好了，反正你很忙……”
“你少拐弯抹角讽刺我，你的那点工资够让真理读私立大学、玩自行车吗？她还要去广岛看篮球比赛，你舍得承包她的所有费用吗？”
“所以你是觉得物质比陪伴和关心还重要吗？她甚至不知道你的移动手机号码。”
“她只是一时没记住！难道你觉得她呆在电车都不通的地方上学，跟你和你的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更有前途吗？”
“只是不通新干线！”
“没有新干线的地方有什么好说的！”
“爸。”真理站在楼梯间，打断了两个人的争执，“你就不问问我为啥要去广岛吗？”
“哼哼。”妈妈扳回一局，“她的朋友是篮球社的成员，请她一起去的哦。她之所以要参加自行车竞赛也是在攒钱。她没跟你说吧？”
“是没说。”健次郎想了想，回击道，“那她跟你说她喜欢上了篮球社的男生吗？”
真理一把抢过电话。“不是啦！老爸瞎猜的！不是篮球社的啦……”
“不是篮球社的你干嘛去看篮球赛啊！”前夫妻异口同声地说。
真理百口莫辩，幸好，嗓子一阵发痒，一串咳嗽袭来，两人终于停止争斗，木村嘱咐真理好好呆在家里养病，多喝点水，到时候帮她定好酒店和车票。挂掉电话，健次郎笑着接下了女儿的流星拳，并给她上了全新的一课：“就算是离婚了，我们两个还是会互相交流情报，推测你现在的情况哦。”
“那以后我什么都不说了，你们两个谁也不说！”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就假装那个时候已经出现量产且普通人能买得起的小诺基亚了吧，不然木村妈咪找遍全静冈也不知道女儿在哪儿，肯定要报警了
爸爸：我的心啊，曾经被一个女人填满，又被她全都带走了，如今空落落的……
真理：我这里好像有东西了耶
爸爸：啊，也到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