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于燕朝百姓来说，这是一年中顶顶重要的节庆。这不，天一傍黑儿，各式各样的花灯挂上沿街门户商铺，一时间灯若连珠，亮如白昼。谈笑声、马蹄声、小贩的叫卖声相互交织在一块儿，欢声如沸，好一派热闹景象！

戌时不到，燕京城中几处主干街道已是熙熙攘攘挤满了百姓，人潮涌动着朝定胜门去，争着离城门近些，得个好位置。

天子爱重子民，戌时半将携太子一家登城楼与民同乐。届时，不论次序，不看门第，高呼山河万岁之后，皆可一睹天子尊容。

“三日后皇太孙大婚，听说今日那未来的太孙妃司家姑娘也会一同登楼。我阿妹在东宫茶水房做事，消息错不了。”王虎提了嗓子，晃悠着脑袋同周围人卖弄消息。

皇室八卦素来为百姓热衷，话音一落，立时吸来不少目光。旁边人接话道：“尚未册封就有此荣宠，可见皇室看重，司姑娘真好命。”

“好命？呵呵。莫忘了咱们这位太孙殿下民间诨名燕京小霸王，素来便是不着调的，又企是爱护妻子之人？凭司姑娘吏部尚书嫡女的家世和艳冠全京城的容色，任嫁入哪一户高门，日子只怕都比当太孙妃惬意。”又一人轻嗤了声，接道。

“此等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不怕那边禁军将你抓了去。”亦有女子加入了对话，太孙谢熠舟日日穿梭飞纵于街巷间，燕京百姓见过其容貌身姿者不在少数，女子耳畔飞过一道红霞，“要我说，太孙殿下容貌俊美如斯，能嫁他便是天大的好运了。”

“诶，看！”突然有人指向皇城方向激动叫了一声，

只见一队身着黑衣银甲的天子亲卫从远处策马飞纵而来，翻身下马展开队列，将人群和城楼隔开。

百姓纷纷屏住呼吸，偌大的铜雀大街陡然安静下来。

天子车驾将至。

果不其然，一会儿便见明黄的天子仪仗从皇城方向迤逦而来，淳惠帝撩开珠帘，向百姓含笑致意。百姓亦按捺不住激动心绪齐齐下拜，高呼万岁。

紧随天子后的便是东宫车驾。车内，文孝太子铁青着一张脸，仿若怒到了极点。太子妃频频卷帘问车外女官：“平箬，还没寻到太孙么？”

平箬愁着脸摇摇头。

“这浑小子，今日是什么场合，他竟也敢甩掉身边人出去鬼混，没点分寸都没有，他自己不要脸面也就罢了，今日司姑娘也在。他不出现将人家一个小姑娘孤零零扔在这，这算什么？！百姓会怎么想司姑娘？梅儿，此番回去你莫拦我，孤必定要将他好好收拾一顿。”文孝太子搁在膝上的拳头一收一放，极力克制蓬勃的怒意。

太子妃叹了口气，安抚似地拍了拍文孝太子的手：“今日小舟做得委实出格了，任太子回去如何处罚，臣妾都不会阻拦。至于司姑娘那……”

离城楼方向愈来愈近，太子妃一眼看到了城楼底下刻有司氏标识的马车，她苦恼地闭上眼，思量起身为婆婆该如何同人家姑娘交代被不着调的未婚夫婿在如此重要的场合放鸽子的事情。

司府马车前，尚书府的管家李福已在此候了许久，寒风袭人，他连斗篷也顾不上披一件，在城楼底下来回兜转着，不时踮起脚朝远处张望。

有身着司府家丁服制的小厮气喘吁吁跑来，李福眼睛一亮，迎上前去：“找到姑娘了吗？”

小厮苦着脸直摇头。

李福一颗心直往下沉，回首目光不期然撞见正朝这处驶来的东宫车驾，他双腿一软，猛地跪伏在地。

一阵寒风刮过，冷汗涔涔而下，李福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该如何和东宫交代他家小姐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从马车上溜走放了太孙鸽子这件事？

福禄酒家二楼包厢

头顶双丫髻的丫头守在长廊上紧紧注视着底下大厅，眼见天色愈黑，窗外灯光霓漫，街市喧嚣一声高过一声，那本该出现的人影却迟迟不见。

她忍不住一跺脚扯开嗓子朝屋里嚷道：“姑娘，还等吗？若误了城楼吉时，怕是大罪。这顾公子也是，既应了您的约，怎能拖着不出现？实在不靠谱！”

小丫头圆脸圆眼，年纪不大，通身的机灵气儿，此刻脸上明晃晃写着对“顾公子”的不满。

厢房里的女子眉眼一动，猛地丢开手中书卷从南窗榻上站起。

“不等了，雪松，进来替我梳妆。”很快，厢房里传出一道清泠泠的声音。

雪松脸上立刻漾开笑容，“唉”了一声提着包袱推门而入。

包袱里装的是一套诰命制式的礼服并司明姝私用的珠宝匣，雪松利落扯开包袱，将衣物往明姝身上招呼。

虽还未正式册封太孙妃，司明姝今日上城楼的装束也是极有讲究的，是两日前太子妃特意着人送来的云霞鸳鸯纹木槿紫的礼服并一顶紫金凤冠。

明姝初看到东宫送来的东西时，忍不住心中一闷。

皇太孙谢熠舟最钟爱这骚包紫色，终日紫袍金冠手持一把玉扇招摇过市。

原来成为太孙妃，便是身上衣物也要同太孙喜好相称的。

明姝展开双臂任雪松为她换衣梳妆，心中千头万绪。

今日她做了出生十六年以来最大胆的决定。

逃婚。

自八岁同太孙定下婚约以来，她独身一人住在青县那座空落落的大宅子中，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同她朝夕相处的仅有四名宫中派来的教习姑姑。

诗书礼仪，宗亲关系，乃至谢熠舟的桩桩喜恶，

此后，她的每一年每一日每一刻似乎都是为了皇太孙而存在的。

她想逃。

是以当回到燕京重遇顾修怀后，当顾修怀明知道她身份还向她展现出持之不懈的热情后，这个守规矩守了十六年的姑娘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差人送信问顾修怀，上元之夜愿不愿意带她走。

若他应了，司家姑娘会于上元夜暴毙，太孙会有新的太孙妃。

若是不应，她会遵循着命运的安排走下去，而后徐徐图之。

他应下了。

于是她胆战心惊地从尚书府开往城楼的马车中跳出，赶到此处，顾修怀却似乎临阵怕了，爽约未来。

罢了，欺君之罪，中途退缩也能理解。

明姝本不是优柔寡断之人，见状当即决定换装赶回城楼。

一切准备妥当后，门外却有人影一闪。

推开门来，只见一名如松如竹面目隽秀的男子喘着气站在那儿。

雪松瞪圆了双眼，失声不满道：“顾公子，您怎么才来？！”

顾修怀调整了一下气息，低着头走到明姝身前，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包热腾腾的油纸包的小吃，他慢慢拨开油纸，那酥脆焦香就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明姝，我买了你最爱的王记油墩子，排队等了一会儿，抱歉晚了。”

明姝整理金冠的手停在半空，朝他看了一会儿，忽而笑道：“修怀，我还以为你后悔了。”

顾修怀面上一僵，连带着挂在唇边的笑容也有些别扭：“姝儿，我们说好了的，我便是拼着得罪皇室，也要带你走的。”

他将油纸包往前递了递：“热乎着，你快尝尝。吃完了我们就出发。”

明姝想了想没有接，反而向后退了一步，臻首微颔，双手交叠，以燕京仕女最优雅标准的仪态向顾修怀敛衽一礼：

“先前请顾公子抛却功名带明姝走，是我冲动了，未考虑公子处境，此事便作罢吧。”

顾修怀面容一慌，急声道：“我没关系的明姝，我是当真喜欢你想带你走，前程功名都不在乎。你不是不想困在深宫吗？跟我走！你想要的自由就能有。”

“福禄酒家在南街市口，王记小吃铺在北街。”明姝淡笑着提醒了他一句。

若是当真下定了决心带她走，顾修怀便不会在时间紧迫的今夜绕大圈子去完全相反的地方排队买小吃。他犹豫过，既然如此，谨慎如司明姝就绝不可能将性命再交到他手上。

“顾公子，告辞。雪松，去城楼。”

女子声音果决，带着婢女旋身而去。

顾修怀身形微颤，慢慢握紧了拳。

司明姝其人，表面温软乖巧，一旦下了某个决定却也是绝不回头的。

他错过了那个机会。

顾修怀有些颓丧望着她转身便走的身影，脑中忽然轰隆隆一声巨响，随即痛苦地弯下身去。

“快点走。”明姝低声吩咐了雪松一句，加快了步伐。

斯时，陡然一阵凉风从后颈掠过，紧接着便有一道银光从侧后方劈来，明姝大惊，慌乱回首，只见方才还通身温润和煦的顾修怀青紫着一张脸，抓着一把匕首，正表情狰狞地向她袭来，那模样颇像是话本中那忽而被厉鬼剥去灵魂的僵尸。

这，见了鬼了！

明姝心中警铃大震，拉着雪松一边沿着长廊疾跑一边随手抱起博古架上摆着的玉壶春瓶往后狠狠砸去。

顾修怀也不避，脑袋当即被砸出了个窟窿，鲜红的血便顺着他额头流到脸颊边，粘在他的睫毛上。

他却像感知不到疼痛似的，嘴角挂着阴恻恻的笑容朝明姝扑来。别看他步伐踉踉跄跄的，却像一阵风似的，速度快极了。

明姝心跳如擂鼓，心里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如若被她那位未曾谋面的顽劣未婚夫晓得她放了他鸽子后遇到这样的祸事，定然会捂着肚子大笑她活该吧！

谢熠舟在此时的司明姝的心中就是这样一名恶劣到无可救药的少年。

顾修怀的身影已经逼到她身后，明姝猛地在万字纹的阑干前停下。前头已经没有路了，除非她从阑干翻到一楼前厅。且不说这里距离底下高逾二丈，一个不慎不死也残。

此时前厅稠人广众，若将“僵尸”引去只怕伤及无辜，徒造罪孽。明姝绝望地闭上眼睛……

恰在这时，一袭紫色身影当空飞来，一脚将顾修怀踹翻在地。来人长臂一伸，十分顺手地将明姝提到背后，抱着胳膊，悠然朝地上人笑着。

明姝稳住身形，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抬眼望去，来人是一个紫袍金冠面容俊俏的少年，他转过头来朝明姝轻扯嘴角，笑容几分恶劣：“啧，挑这么个人私奔，司三姑娘，好胆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