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周来，陈开保持着实时汇报的节奏，一共交过三次调查报告。第一次是关于萧清父母和谭娅父母的，第二次和第三次是关于萧清父亲家族的，这次是第四次。

他照旧一边打开全息投影一边做着总括汇报。

“跟前两次差不多，新查到的情况顶多算是一些细枝末节的修补吧。按您上次的建议，我做了人物关系树，同时加了时间轴，整个脉络看起来确实清晰了不少，但中间的很多关键信息不是被抹去，就是被限制查阅，串不起全貌。”

楚扬微蹙着眉盯着人物关系树没说话。其实，陈开第二次汇报的信息就已经能够串连起故事的大致框架了，但离推演出事情的全貌还相去甚远，太多关键信息的缺失反倒让内情显得愈加扑朔迷离。

人物关系树顾名思义，就是树状的人物关系图。在陈开的图上，最下方分别是华璋和谭雅，往上层层递进列示着四代人的名字和基本信息。

前三次汇报时方行远均不在场，此时忍不住惊叹道：“你都把人家家族五代扒了个底儿调了还嫌不够啊！咱们这儿最高级别的关系审查也不过三代啊！”

陈开指了指天，“他们查三代动用的是一个星球的最强力量，三代足矣”，又无奈地摊摊手，“咱们查五代是避开最强力量，最后查到的也多是浮于表面的新闻信息、星籍信息和证件信息，哪够用。”

“也对。”方行远一目十行地扫过人物关系树，啧啧道：“你查到的这些，大部分也不像是公开信息呀。我听说，现在很多信息都是AI网安在管理了，这样想来，能绕开那么多AI的监视和警戒，你的能力不亚于AI啊。”

陈开摇摇头：“那是你高估我的能力了。各个星球都有自己的AI网安管理系统，它们的管理重点都是防止官方核心数据库受到外部攻击，我就算能黑进去也不能保证全身而退的。”

方行远饶有兴味地问：“那你是怎么搞到这些信息的？”

陈开毫不避讳地说：“公开可查的信息是我用算法搜索到的，非公开的都是各种渠道买的。可以接触到星籍、证件类信息的部门和机构太多了，只要价格到位，总归能找到内部的人帮忙。”

“嚯！你的手段可真灵活！”方行远感慨道：“所以啊，防个人信息泄漏，核心还是要防内鬼，职业道德培训真是任重道远呐！”

“确实”，陈开重重点头，神情如常，“比如谭娅母亲的信息，就是找到翡翠星医院的人，调出她生产时的住院登记资料，然后再交给阿波罗星的私人侦探调查的。”

方行远一拍脑门，作恍然大悟状：“医院确实是个收集信息和传播信息的好地方啊！有了出生信息，难怪你能顺藤摸瓜搞到这么多人的信息了。所以，务必要珍惜你的医生朋友。”

陈开摇摇头：“只有Tania（塔妮娅）的信息是这样获得的。其他人的就医记录，要么是时间太早不可考，要么被抹除了，要么可能压根就不需要医院。”他顿了顿，又颇为冷幽默地补了一句：“查信息最好的渠道一直是房产条线和税务条线，所以查到的照片也多是证件照。”

听到“Tania”时，楚扬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开口打断了二人的你来我往：“老方，华璋和谭雅的基因相似度鉴定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方行远掰着手指头，“昨天偷到的头发，今天上午送过去找熟人鉴定，最快最快也要24小时后。不过……”他面露迷惑之色，“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想到查这玩意儿。”

楚扬在人物关系树上圈了三个名字，“塔妮娅是谭娅母亲的名字，塔季杨娜是萧清母亲的名字，陈开专门去查了，Tania和Tanya在大泽星语中都是塔季杨娜的小名。”还有一点他没说，Tania比Tanya听起来更像虚拟中的“塔娅”。

方行远抚额：“我真是服了你的想象力了！”

楚扬不欲与他在这个问题上消磨，转头吩咐陈开道：“加个时间轴模式。”

“好的。”陈开话音一落，一条蜿蜒的环状光轴就出现在楚扬视线中。代表年份的光点明暗交错，一眼看去，暗多明少的格局很是分明。

“一百年啊！”方行远再次被震撼到了，指着全息投影情绪激昂地感慨道：“一百年，五代人，只不过是其中十几个年份的泛泛信息，就能勾勒出一个豪门由兴到衰的家族史。能被史书寥寥几字勾勒的，又该是怎样的波澜壮阔啊！”

“哦？”楚扬来了兴趣，“你能勾勒出来？”

“能啊。”方行远不假思索道：“串串年份，加点合理的推想，不考虑逻辑的话，洒点狗血，编出个几百集的连续剧也不在话下。”

楚扬：“那你讲讲吧。狗血就算了，只讲有逻辑的部分。”

方行远：“你确定让我讲？用我的思路、我的方式？”

楚扬：“我让陈开做这两个图就是为了从头梳理这家人的家族史的。我怀疑自己钻到了牛角尖里，不如旁观者看得清楚。”

方行远满脸雀跃，摩拳擦掌道：“好啊，等我组织组织语言哈！”

片刻过后，方行远起身站到正对着楚扬和陈开的方位，清了清嗓子，大手一挥，开始了文艺造作、声情并茂的讲述——

“让我们把时光倒回到一百年前，也就是银星历218年，在遥远的翡翠星上，正举办着一场隆重的婚礼。”

“女方姓萧名玉，彼时已经三十有七，是继承了巨额遗产的豪门孤女；男方叫梁铭，比女方小十岁，是孤儿院长大的年轻律师。五个月后，二人的第一个孩子诞生了，是个男孩，随母姓萧，名文昭。”

“显而易见，这样的婚姻在当时肯定十分轰动，即使放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也是街谈巷议、众说纷纭的。“萧玉为什么选中了梁铭呢？我觉得起码有两点原因。从照片看，外在条件肯定是一个原因；站在常识角度，梁铭超高的情绪价值是另一个原因。”

“应该还有个现实的考量。”楚扬补充道：“梁铭的商业能力不错。萧家产业没上市，但从陈开整理的纳税信息推断，萧玉并不擅长经营管理，萧氏产业在她手下颓势明显，而梁铭进入管理层的前十年，一度令企业焕发了第二春。”

方行远竖起大拇指“啧”了一声，道：“有钱人的世界还是有钱人最懂！”

楚扬没搭腔，以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221年，也就是两年后，萧玉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一个叫梁筱瑾、一个叫萧良瑶。光看这两个名字，就能品出萧玉对梁铭心态的微妙变化——越来越信任、越来越依赖。”

“萧文昭16岁时，与母亲同车遭遇意外，双双殒命。”

“五年后，梁铭再婚，再婚对象离异带一子，额……应该是后面改的姓吧，叫梁琰，跟萧家二女同龄。同年，萧氏姐妹离开翡翠星去了阿波罗星留学。这是被排挤出家门了还是想眼不见心不烦啊？”

“银星历245年，萧氏姐妹以股权设立了慈善信托，又在阿波罗星购置了大量房产。嗯……这个操作我就有点看不懂了，24岁未雨绸缪也太早了点吧。”

楚扬解释道：“应该是因为家族争产。单看纳税，萧家的产业在萧玉去世前几年就开始重走下坡路了，与之相对应的是梁琰母子名下蒸蒸日上的公司，很可能是梁铭在搞利益输送。两姐妹想阻止他掏空公司，只能引入外部势力帮忙。”

方行远震惊不已：“梁铭这白眼儿狼可真狠啊！偷亡妻的家，连自己女儿都不放过！”

楚扬无语。

这就是关注点的不同了，方行远关心的更世俗、更人性，而他的第一反应却是那个外部势力很可疑。他让陈开去查，发现那个信托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清算了，层层嵌套的迷阵下，不但资金流向成迷，关联方也俱是皮包公司。这么高杆的水平，本身就暗示着背后势力的不凡。

“哎呀！看到这个我忽然想起来了！”方行远点了点下一个时间节点“246年”，又点了点“256年”，兴致勃勃道：“据说阿波罗星在很多年前曾有过一个高质量男性资源库哎！”

“246年”旁边显示的是“阿波罗星，萧启出生，母萧良瑶，父不详”。

“256年”旁边显示的是“阿波罗星，梁瑾瑶出生，母梁筱瑾，父不详。”

方行远一脸交流八卦特有的兴奋，笃定道：“单亲妈妈不填父亲栏，总归躲不过下面几条——倒霉遇到渣男、财产保全、有意去父留子或是用了高质量男性捐赠的优质资源。我赌她是最后一种！”

楚扬跟这些材料已经打了快两周的交道，对“梁瑾瑶”的名字早就脱了敏。

直觉告诉他，这个除了“256年-286年”的生卒年份记录外，其他信息一片空白的人就是虚拟中“萧瑾瑶”的原型，同时也是解开一切谜题的关键。也正因如此，他对现实中获取这个人的信息完全不抱希望。

但方行远说的捐赠却令他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不待细思，就听陈开以一种奇怪的语气问道：“他们搞那东西干嘛？”

方行远不以为意地说：“当然是赚钱啦。据说，在几十年前，这生意一度很火爆的，不孕不育的有钱夫妻、只想要孩子不想要孩子爹的有钱女性，都是优质客户群体呢。”

陈开将信将疑：“我们对阿波罗星的产业做过调查的，没听说它有这业务呀。况且，不孕不育一定是男人的问题么？”

方行远收起聊八卦的兴奋，语气凝重：“不一定是男人的问题，而且很多女性客户也不想自己生，所以主营的其实是大泽星如今远近闻名的星际子宫业务。讽刺的是，阿波罗星做的是非接触式的，早被全星际禁止了，大泽星做的是全接触式的，提供从安全接触到合法领养一条龙服务，反而成了正大光明的产业。”

陈开难得词穷：“这也……太……”

方行远严肃地说：“医学只是手段，这个伦理问题的核心则在于观念。对此，我无法评价。”

楚扬不置一词，默默记下了阿波罗星的这条新增信息，同时也萌生出一个新的猜疑——华葳葳跟萧清真的是因为爱情走到一起的么？

他暂时按下疑惑，以手势示意方行远言归正传。

与讨论沉重的医学伦理问题相比，方行远显然更喜欢夹带狗血地串故事，一开口，语气都轻快了许多。

“之后的8年，信息空白，直到250年，梁琰的儿子梁泰在阿波罗星出生，生母不详。根据你们的调查，梁琰一辈子没结婚，并且只有这一个继承人。哟，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啊！你们是相信狗血呢？还是科技呢？”

“梁琰似乎很喜欢阿波罗星，255年，也就是梁铭去世的当年，就带着诺大的家产和独子举家移民到了那里。哎，这碍眼货一过去，倒也算是一家团聚了啊！”

“不过，跟他的姐姐们相比，梁琰可真长寿啊！萧良瑶活了34年，梁筱瑾活了46年，而他，从221年到310年，足足活了89年！”

“哎，不对！310年……310年怎么死了这么多人？萧琰、萧泰、萧清……姓萧的在这一年团灭啦！难道是家族诅咒么？我说，这就有点玄学了啊——难道是因为洞察了天机，萧清才让孩子随了母姓么？”

陈开以眼神请示过楚扬后，抛出了三个字，打断了他的信马由缰。

“酒神岛。”

“对哦！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呢！”方行远以拳捶掌，信誓旦旦道：“这一家人肯定跟酒神岛实验有关！时间甚至可以追溯到萧氏姐妹时期。”

楚扬很想对他说“这么明显的事就不用说了”，话到嘴边，突然发现方行远的表情出现了奇怪的变化，于是改口问道：“怎么了？”

“萧良瑶221年到255年，萧启246年到264年，萧清264到292年”，方行远一边说着，一边在萧清的关系线上飞快地画了三个圈，而后匪夷所思地看着楚陈二人，“你们有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楚扬脑中大震，一个猜想呼之欲出，就听方行远继续说道：“我想到了渐冻症那家的大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