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括忙问：“是家里有事么？”

“不是。”楚扬边说边迈开了步。

谭娅快步跟上，试探地问：“那……处理完了，您再来一起玩？”

楚扬模棱两可道：“看情况吧。”

谭娅皱了皱鼻子，失落地说：“‘看情况’通常就是不会了。”

她的眼中流露出丝丝缕缕的嗔怪，尾音婉转透着些撒娇的意味，单论神情、语态或是言辞，每一项都不太合体。她却将这些不合体融合得浑然天成，既不显做作、风尘，又不显莽撞、失礼，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不带多余的意思。

楚扬微微一怔，虽然没有因为她的失礼而降低印象分，却不免有些啼笑皆非。

他心中暗忖：‘这人虽然没什么心机，却误打误撞地立实了人设、吃到了红利。若能抵挡住走捷径的诱惑，用好命运的馈赠，倒也未尝做不出一番事业。’

楚扬对谭娅本就带了些莫可名状的“移情”情绪，她的人设在他这里立得牢牢的，说出的话再冒失也不会令他介怀。但其余两人并不知情，纷纷冲谭娅使起了眼色，可惜都被她无视了。

楚括的脑子虽不灵光，遇到场面事时，基本的世故分寸是懂的。见楚扬不接腔，他忙赔笑着脸打起圆场来：“工作上的事变数多，是要视情况而定的。”

“嗯？”谭娅狐疑地看着他正要开口，华璋抢先一步说道：“是我们部门的失误，劳累老板休假还要给我们解决麻烦。”

“你知道？”谭娅立刻把目光移向她。

“你也知道啊。”华璋一脸无奈地提醒：“就是我前几天加班那事——游戏论坛上吵翻天的那桩。”

“哦！”谭娅恍然大悟，不悦道：“投诉的人真是没事找事，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种文字狱。不过只是参照历史编个剧情而已，历史上的那些事都是有记录的，至于扯上影射么？这也太玻璃心了。”

华璋无奈地摊手：“但是人家投诉成功了啊。天大地大监管最大，破坏团结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不改还能咋滴？”说着，她又转向楚扬，态度极为端正，“说到底还是我们这些写剧情的考虑得不够周全，被他们钻到了空子。”

楚括愤愤道：“不过是同行嫉妒，借题发挥罢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谭娅看看左手边的楚括，“照你的意思，错不在你们这边”，目光又越过右手边的楚扬定在华璋身上，“那你自责个什么劲儿啊！被人嫉妒说明你们做得好啊！”

“哎，不对啊……”她忽然打住话头，直愣愣地问：“你怎么知道是那件事？”

说到“那件事”三个字时，谭娅看的是楚扬。楚扬依旧不搭腔，反而似笑非笑地看向华璋。

‘真仗义啊！’他颇为意外地暗自感慨：‘80分选手不顾职场大忌直接掉到负分，这可真是为闺蜜两肋插刀了。’

华璋一指楚括：“他说的。我们来的路上，他跟我吐槽过。”

楚扬嘴唇微颤，差点破功，原来是为闺蜜插别人两刀啊！

“啊？”楚括瞠目结舌：“我……我？”

华璋面不改色地反问：“不是你说的么——公关部的老大因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都没时间参加工会活动。刚才在游艇上，你还说，昨晚开篝火晚会的时候，他都在跟咱们部门老大和法务部门老大远程吵架呢。”

“啊……对！”楚括飞快地睨了她一眼，神情复杂，“我就随口一说，你可真敏锐啊！”

“那是！”谭娅一挺胸脯，与有荣焉：“我闺蜜打小就聪明，在飞船上东奔西跑也没耽误念书，我上次来银星看她，她都念到博士啦！”

华璋连连摆手，赧然道：“不不不，硕博连读而已，而且只读到硕士。”

谭娅亲亲热热地揽住她，“那也是我朋友里最厉害的！”

华璋笑道：“你更厉害。我妈常说，你在机械上的天赋是万里挑一的。”

楚括立即跟上：“是啊是啊！你连飞船都会修呢！女的飞船机械师，我活这么大就见过两个，一个是华阿姨，一个就是你了。”

谭娅难得谦虚：“我比师傅可差远了。”

华璋认真地说：“你的天赋和潜力是公认的。我妈都说了，假以时日，你一定会成为最优秀的机械师和最出名的舰长。”

谭娅眼睛都笑弯了：“那蒙师傅吉言了！”

楚括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未来的规划都在飞船上？”

谭娅握拳：“没错！我志在星辰大海，广阔宇宙！”

楚括：“……”

谭娅眉梢微挑，眼神也多了分犀利：“怎么？你跟陆锦华一样，觉得女人最终的出路只能是相夫教子么？这是你们男人喜欢的路，你们按自己的好恶给女人们规划了有益于你们的人生，问过女人们是不是都喜欢么？”

楚括连连摆手：“当然没有！绝对没有！我才不喜欢那样的女人，我喜欢独立自强、光芒万丈的女人！我刚才只是被你的远大理想抱负震撼住了。啊，想一想，在星际环游中度过一生，多刺激、多不同凡响，那可真是不枉此生呢！”

谭娅满意地点点头，回之以礼：“光芒万丈的女人通常都会喜欢同样闪亮的男人，宁缺毋滥。所以，你加油吧！”

楚括：“……”

话题就这样被华璋和楚括一唱一和地转移了，谭娅甚至都忘了跟楚扬这个正主求证，便不知不觉地投入到下一个话题中。

直到四人走下悬崖，分道扬镳之际，她才心无芥蒂地对楚扬又提了一次邀约。

楚扬仍旧不置可否地回了她一句：“看情况吧。”

谭娅爽朗地笑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祝他顺利解决麻烦。说完，便拽上华璋，招呼着楚括带路，兴致勃勃地朝潜水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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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扬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后，透过长焦望远镜，清楚地看到一袭潜水装、英姿飒爽的谭娅和华璋，以及旁边同样包裹在潜水装里跃跃欲试的楚括，心里不禁提前为堂弟的追人大计祭起了白烛。

一番接触下来，他不得不认同情场浪子括大少看女人的眼光，果然是术业有专攻，谭娅身上确如楚括所说“没有钱的味道”。

不是她段位有多高或是品性多么高洁，而是她追求的东西与人们习以为常的现实相去甚远，并且完全超出了楚括的核心能力圈——金钱和家族关系。她可以不理会他人眼光，大大方方说出自己看似理想化的观点和看似天真的理想，因为她真有这个践行的实力——这也是楚括靠金钱和家族关系达不到的高度。

她的性格固然有许多不合于世的缺点，天真得近乎驽钝，但她又实打实的有天赋、有实力、有一群爱护她的人为她量身铺路。性格与实力之间的巨大落差，让眼界窄、偏见强的人看了，只会带着质疑看笑话，但他和楚括这样的人，却会觉得难能可贵。

她走的是一条靠激情和技术支撑的遍布荆棘的道路，不出问题还好，一出问题便是以人命为代价的足以轰动星际的重大事故。这样的工作，人情世故决定不了成败，相反，如果抱着打工人事不关己、尽职免责的心态工作，反倒会提高风险系数。

华璋毫无技巧的溜须拍马、刻意展现的自我PUA，实则是作为打工人的戏谑自嘲，谭娅的经历让她无法理解也无法共情，甚至完全觉察不到华璋在为她解围。

但是同样的，说到公司被恶意针对时，谭娅也不会联想到负面博弈或是复杂的“关系文化”，例如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是不是关系不到位、是不是门路疏通得不够。

倘若虚拟中的那个“人”在现实世界有原型，楚扬想，性格秉性大抵会像谭娅。

这也是他对谭娅的移情情绪之所在。

他希望那个原型过得好，如谭娅在宣言中所说的一般不带标签、活出自我、活得尽兴，故而对谭娅也会格外的耐心宽容。

在虚拟的时代背景下，女性的选择十分有限，即使拥有高贵的出身，仍然难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彼时，他以为自己是那个时代的男人，才能毫无障碍地接受那般性情的女子。

但他毕竟是个现代人，受过教育、见过世面、生而富有、事业成功，菟丝花一般只有生育价值的女人，在现实中完全不能吸引他分毫。像他这样的男人，只会喜欢像太阳一样独立，像星云一样璀璨的女人。事实上，就连楚括这样靠家族荫蔽的纨绔二代，都懂得去选更接近独立和璀璨这两项条件的谭娅。

他十分清楚，以“瑾瑶”的能力和性情，在现实里无论生活质量如何，生存方式都几乎毫无悬念的只能靠依附于人，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甚至说，如果在现实世界先认识了虚拟中的“萧瑾瑶”，他大概率不会爱上她。

换言之，他在虚拟中爱上了一个绝对不会在现实中爱上的“女人”，并将这份爱意延续到了现实。他曾以为这是正常的，就好像狗血电影常用的桥段——一个失去记忆、忘记身份的人总是会爱上原本的圈子和审美之外的人。

然而，自从那段无比诡异的性别颠倒的梦境之后，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AI在他脑中隐秘地植入了一些记忆，很明显，那是“萧瑾瑶”的记忆，而他梦到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他不是实验的第一个参与者，那些故事很可能在他之前已经演绎了无数个版本。那个鬼面将军既可以是“楚扬”，也可以是“张扬”、“王扬”，那个被囚禁的公主也可以是“李瑾瑶”、“刘瑾瑶”。

到了他这，因为潜意识里有了“萧瑾瑶”在某一轮实验中的记忆，他同她实现了共情。

于是，即便那个“萧瑾瑶”的人设与他的理念完全相悖，他对她仍是没来由地一见钟情，中了蛊似的以完全不符合自己性格、原则和好恶的方式对待她，这其实全是潜意识里在复制别人与她的故事。

罗威说那个NPC人设空白，并没有骗他，AI也没有在人设填充上骗罗威。它只是提前把描绘填充NPC人设的方案留在了他的潜意识里。

根据罗威的设置，攻略成败的标准是NPC对人设的满意程度，而这是AI可以控制的。也就是说，AI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避开种种限制，只为了向他传递一个信息——它不满意“萧瑾瑶”的人设。

它最后甚至还利用“职权”，借助清冷“瑾瑶”告诉他——

“你喜欢的萧瑾瑶，我不喜欢，我不想变成她的样子、不想拥有她的人生。”

“你给她的爱，成全的只有你自己。你从未真正聆听过她的声音，她只是由菟丝花变成了紫藤花，附庸何来比肩？”

AI的植入可能发生在第二轮实验中，那场实验里他按部就班地重复快穿者的轨迹，连仪器都监测不到明显的偏差，这本身就像是一种作弊。但也可能是第三轮，在那轮实验中，他第一次同“萧瑾瑶”有了“接触”，并在实验后对她有了强烈的情感反应。

具体发生在哪一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AI冒着被销毁的风险，迂回地传递这样的信息给他，究竟有什么意图呢？那个“萧瑾瑶”在AI那里明显是不同的，它与她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有，照这个思路，“七郎，要带着青青来找我哦”这句话应该是“萧瑾瑶”记忆里对某个人说的，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让那个人回去找她。

那么，AI加塞进来的“攻略成功前，不要相信你的眼睛”又是什么意思呢？

根据罗威的设计，第四轮实验注定是一场失败的攻略。但AI却说“攻略成功前”，这是不是在“邀请”他再做一场实验，以攻略者的身份成功完成任务呢？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这样正好同第一重声音的信息相合，起码不能算是框架之外的信息，逻辑通顺应该可以规避“限制”。

至于后半句话的暗示，所谓“眼见为实”，AI故意反说，实际却是突出一个“实”字。实对应着虚，那么，它的意思是说，他攻略成功了就能找到记忆并了解真相？还是说，他攻略成功了它就能脱离虚拟？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