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杭大运河风平浪静，官船押运着税银一路北上，偶尔停靠在码头补给粮食和水。

船刚停靠在码头，怀山疾速到医馆置办了一些草药，昨夜世子高烧不退，船上缺医短药，仅能用温布敷了一宿。

官船只在码头停靠半个时辰，怀山不敢耽搁，置办权风寒的药，匆匆上了船。

天冬站在船舷上抱怨，“这王大人着实急功近利，咱们世子变成这样，还不在码头上停了两日？”

大庭广众之下，天冬嘴里毫不顾忌的嘟囔着，怀山蹙蹙眉把药包交给他，“你厨房先去煎药，世子醒来前，莫要徒惹是非！”

天冬心中又添一层愤懑，虽然他是世子奶娘的儿子，但只是国公府的小厮，比不得怀山有朝廷品级，且后者更受世子爷器重，是以常常被压制。

天冬满心不乐意的朝着厨房走去，刚进了厨房门，背地里朝着怀山的方向啐了一口，扭过身子吊着眉，吩咐一旁的厨子：“厨房里可剩好吃的，快快给我端来，整日青菜白菜，吃的爷脸都绿了！”

这一溜船当中，身份最尊贵的便是傅国公世子，能在贵人面前当差，那可是天大的福分，因此水涨船高，天冬仗着势头没少作威作福。

怀山叹口气，摇摇头回到船舱里，世子爷还在沉睡中，他倒了一杯热水，晾得温度差不多了：“爷你起来喝点水吧？”

他进国公府当差有□□年了，可从未见过这样颓废病弱的世子，往年心中的死疙瘩，头一回动了情便受挫，又兼吹了两天的冷风，接二连三酿成了这次大病。

傅蛰睁开眼，嘴唇干裂发疼，喉咙如同着了火，又火烧又火燎，他喝了一盏清水，继而摇摇头躺下，“什么时辰？”

怀山掖了掖被角，看着角落的沙漏，“已经是未时了，您午饭还没吃，手下吩咐厨房给做了些清淡的，你好歹吃点儿。”

傅蛰闭上眼，声音沙哑说道，“不妨，你先下去吧。”

怀山还要再劝，目光瞥间傅蛰手间的耳坠，顿时消了声，心跟着一酸，公子他心里苦呀！

幼年亲见母亲惨死，后来同父亲关系形如水火。虽说身份尊贵，可在皇宫哪有自在，朝堂后宫小心游走。

老大的年纪，唯有一人倾心，还是可望不可求。

过了一会儿，天冬端着药碗，怼开一旁的怀山，凑到床旁边，“世子爷醒醒，奴才亲自给您煎的药，你好歹喝点儿。”

傅蛰掀开眼皮，坐起身子，咕嘟咕嘟大口把药喝进去，仿佛丝毫察觉不到苦涩难闻。

天冬得意的看了怀山一眼，又貌似关切的看向世子，等等，他似乎看见了一个女人家的耳坠子，正要细细瞧，却被世子收进了衣袖里，他一脸惊疑未定。

世子在江都，何时与女人有了牵扯，不行，他得私下里探探怀山的话。

天冬端着药碗，悄悄的往衣袖旁看了一眼，那里遮得严严实实，丝毫看不出刚才手心里的东西，世子爷醒着，他不敢造次退下去了。

天冬一脸不甘心走出船舱门口，看见褚朔指挥使朝这边走来，黑脸彪悍，天冬心里发怵，侧过身子让到一旁。

褚朔问道：“你们世子爷可好些了？练武之人应当身强力壮才是，怎得一点风吹就病了好些日子？”

天冬讪讪一笑，“世子刚喝了药，还醒着呢，指挥使要不亲自去看看！”

原本就是来探望，褚朔不客气的走进船舱，看着床榻上的人，咧嘴一笑，“呦呵，可算是醒了！”

傅蛰瞥了他一眼靠在迎枕上，拿出一旁的书翻看，褚朔走过去，一把拽了下来。

怀山正要阻止，傅蛰却说道：“你出去候着，没有我的吩咐，不要闯进来。”

怀山微微眯着眼扫了褚朔一下，这才退了下去。

“你这下属胆儿挺大，还敢瞪我两眼，”褚朔，舌尖顶着上颚，粗拉拉得说道：“要不，让他跟着我去兵营混吧，就这性子啊，封个小将还是不成问题的！”

“怀山现在就是六品武官，用得着跟你去江北人厮杀？”傅蛰毫不留情驳回。

哎，宰相门前三品官，这有皇家贵胄背景就是不一样，连身边伺候的人都是有品有级的。

褚朔胳膊肘怼了他一下：“我看你这次病得突然，可是放不下苏二姑娘，当初你还笑我，江都的小家碧玉何至于此，如今呢？”

傅蛰拂了拂被他弄皱的衣衫，“不要拿此事开玩笑！”

褚朔：“原还指着跟你做连襟，现在看来是泡汤了。”

傅蛰眸光一暗，“我与你不同，你家中兄弟众多，又外放到江都，天高任鸟飞，可以自在的安个小家过日子。京城局势繁复，你又不是不知，何必在这里多言嘲讽？”

皇帝登基三年，朝中老臣结党营私，皇上看着碍眼已久，只是这群人势力重大，羽翼庞多，又老奸巨猾，若是贸然降下惩罚，怕被人说成狡兔死走狗烹，遭天下人口伐笔诛。

这次来江都之前皇上曾面渝他，命他查出税银的真相，同时暗中收集殷家证据，但不可轻举妄动，看来皇上忌惮殷家了。

褚朔家族势力虽然在岭南，在京都姻亲旁系也是有的，如今京都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潮汹涌，一个不留神便会陷入其中。

更何况，国公府后宅不安宁，去了怕是要有一番争斗。

“既然事已至此，那就放下吧！”褚朔劝说。

傅蛰嘲讽看他一眼，“人非草木，想要砍断旁枝杂叶，便立马清静利落，若让你放下苏大姑娘，你可是愿意？”

这人？你来劝他，他却戳你痛处，褚朔站起来双手一摊：“那可不行，我第一眼都相中了，七波八折好不容易求来的婚事，怎可言弃？”

你看，冷眼旁观别人总是容易的，等真真放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痛。

傅蛰闭目不再多言，手中的拳头微微握紧，银丁香的银针扎在手心，手上的疼，却缓解不了心口的尖锐。

褚朔见他这副样子，不再多劝，：“船可得快点儿去京都，到了那里应酬的事都交给你，我还得快快回来提亲呢？”

说了半晌得不到回应，褚朔后知后觉他这一番话，如同伤口撒盐，褚朔摸了摸头脑勺，心虚地走了出去。

船扬帆直上，全力开进，终于在第五日到达京都，离这码头还有数里地，官船商船货船挨挨挤挤一片。

王图命人在船上挂上旌旗，旁边的船看见了纷纷避让，官船以一字形率先进了港口。

养了几日，傅蛰身体已经大好，脸颊比原先消瘦了些。

码头上，傅国公府的轿子早就候着了，看见官船到了，国公府的管家一路小跑迎上去。

“世子爷，您可算是回来了，老爷今天没有去衙门，专门在府里等你呢。皇上太后那边儿传了口谕，说是等你一回京，就让您去宫中一趟。”

怪不得管家殷勤，实则世子爷成器，打小文成武就，为人处事严谨不漏，下头的人敬重不说，鼎鼎尊贵的皇上太后，都把他放心上惦记着，这份殊荣啊，在本朝是头一份呢！

傅蛰颔首，回声作揖告别王大人和褚朔，朝着轿子走去，身姿挺拔清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

王图暗暗可惜，本想同世子拉拢拉拢关系，谁知他一路病着，竟没有机会推心置腹一番，白白浪费同船这机会。

轿子马车华丽富贵，褚朔站在船上，望着远去的轿子，心里暗暗咋舌，这国公府的气派，他们一个偏远的侯府，可是比不得呀。

回到国公府，傅蛰先去拜望了父亲，国公爷看着一身清贵淡漠沉静的儿子，满腹的话不知该从何说起，傅蛰只装作不知，“皇上太后那里传一下口谕，儿子先去宫中一趟。”

说完告了个礼，退下去了。

国公爷颓废的坐在椅子上，那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年，蛰儿就是不肯原谅，他们父子俩虽然在同一个国公府，却是如同陌人。

天冬已回到府，一头钻进倒座房的奶娘屋里，把这一路的见闻全部告诉给了奶娘。

怀山则张罗着马车，朝着皇宫驶去，京都繁华迷人眼，膏梁锦绣栉次鳞比，傅蛰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在江都的那段日子，如同一个潮湿温润的梦。

守卫皇城的人是殿前司的人，傅蛰曾在三衙当过值，有几分面子情，守门的禁军简单搜了搜身，例行公事放行进去。

李内侍见他进来，一路小跑，“世子爷您可算来了，皇上下了朝就在书房等您呢，您快随我来吧！”

傅蛰随着他的指引，加快脚步，“皇上近来可好？”

“自从黄河水灾泛滥，皇上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不是要银子就是要粮食，不是要赈灾就是要办贪官，皇上日夜伏案批奏折，等会儿世子爷也劝劝，您自小在皇帝跟前长大，说的话能当份儿！”

傅蛰颔首：“平日劳内侍费心了，皇上办公超过一个时辰，不要劝他四处走走，腰疼的毛病不是一日两日了。”

李内侍就爱跟傅蛰说话：“谁说不是呢，世子爷，你在外面风餐露宿，受苦了，我看着你都瘦了！”

李内侍比他们大十多岁，眼睁睁看着皇上和他长大的，自然话语中多了几分亲近。

“无妨，水土不服一时间病了，等回府呆上几日就养回来了！”傅蛰笑着说。

李内侍笑着甩了甩拂尘，附和说道：“确实咱们京都养人，哎哟，到了，世子爷您赶紧进去吧！”